赵祯本坐于内殿假寐,听闻此言,便从里面走出来,喝道:“简直是胡闹!”
众人见官家动怒,忙齐齐跪下,噤若寒蝉。赵祯又道:“内宫之事,本应权权交由皇后做主,只是朕听你提及苏且和,既与御前有关,朕也不能袖手旁观。”
掌印大监忙叩首,恭谨道:“是。”
见官家从内殿出来,静姝起身,请他坐于主位,又有宫人另搬来椅子,请静姝落座右侧下首。赵祯倚在凳手上,脸上还带着响午的怠倦,懒懒道:“你且将此事细细说来,要是有人竟敢污蔑殿前的人,朕定要彻查到底,内宫绝不能助长此等歪风邪气。”
大监哪敢不从,遂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又撇清自己道:“此事乃司籍司的掌籍宫女唤柒儿的亲眼所见,张莫兰又亲口认了曾与苏且和大人私会于长街,如此证据确凿,由不得臣不信。”
赵祯品过茶,捏着白釉莲瓣小瓷杯,朝门外道:“传苏且和进殿!”
等了许久,才有太监气喘吁吁跑至廊下,跪着禀道:“早些时候殿前司忽然来人,说苏大人与宫内人私通,要将他带回去审问。苏大人不愿,与侍卫们打了起来,不知为何,又闯进了绯烟殿里再不肯出来。旼华公主不许侍卫进殿,殿前司统领如今还跪在殿门前求着公主呢。”
赵祯听了,嘴角弯起一道笑意,心道:“倒难为他想出如此主意。”
此时绯烟殿简直是鸡飞狗跳,苏且和躺在院中树上闭目养神,殿中上下人等均挤在树下看热闹。有宫人劝告旼华公主,“公主,不如请殿前司的侍卫将他带走罢,响午的太阳最毒人,您别在外面站久了。”
旼华瞥了一眼跪在殿门前的粗鲁汉子们,眉头紧蹙,“我可不想让那些腌臜男人们进来,污了我的院子。”
旼华公主仰着头,被太阳照得眼睛都打不开,她朝苏且和命令道:“你不知我是谁么?竟敢闯进我的宫殿来,等我告诉六哥哥,剐了你的皮。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可是旼华公主,你听见了么?赶紧给我下来。”
可苏且和哪里理她,不动声色,只是装作酣睡。
旼华公主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很觉羞愤,遂命人搬来长梯,使人在下面仔细扶着,提着裙子,往树上攀去。谁料梯子太短,即便爬到最顶上也离且和躺的地方还有四五步。宫人们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可谁都不敢拦着,生怕惹了这大宋第一尊贵的公主,从此没有好果子吃。
树荫笼罩,阳光细细碎碎从缝中穿过,斑驳印在两人脸上。
今日旼华睡到巳时末分才起床,连早膳也省了,直接用的午膳。她正生着太后的气,也不去慈宁殿请安,又想着反正不出去,就随意穿了件浅绿百蝶上裳,系着鹅黄色百褶裙子,连袍子也未穿,更是朱钗尽褪,只松散绾了随云髻。
她满脸怒意,嘟着嘴不服气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大宋第一尊贵的公主,你竟敢对我不尊,小心……”她本想说“小心我打死你。”又打量了且和身材,见他身长约有八九尺,肩宽体壮的,她心一横,改口道:“小心我阉了你。”
且和翻过身来,垂脸看着她,终于开口道:“你觉得有可能么?”说完,依旧倚着树干睡觉。
旼华半天才明白的意思,火气简直要从头顶冒出来,她几乎是尖声道:“你竟然觉得不可能,你竟然敢瞧不起我,我定要告诉六哥哥,好好教训教训你。”
旼华火大了,朝下面宫人道:“快去福宁殿把官家请来,我……”话还未完,殿外传来洪亮的男声:“朕来了。”
宫人侍卫们忙下跪请安,赵祯看见院中如此景象,忙将侍卫们先屏退百步,才朝旼华道:“你还不快下来,还等着朕请你呢。”
其实旼华早就想下来了,可往下一看,腿就先发起软来,哪敢下去,竟不知自己是如何爬上去的。又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虽已吓得双眼掬泪,也不肯示弱,抖着腿慢慢往下走。
且和在树上看得分明,他踩在树干之上,一手将她捞入怀中,天旋地转的落入院中。且和松了手,先躬身道:“臣苏且和,给官家、皇后请安。”
赵祯还未开口,旼华先叉腰道:“你不过一个小小侍卫,见了本公主竟然敢不行礼?”
且和撇了她一眼,又恭谨道:“给公主请安。”
旼华只觉他眼熟,许久才想起来,眼前之人可不就是那日蹴鞠宴会后鲁莽横抱自己到屋顶的侍卫么?未及多想,先开口道:“你就是那天晚上的无礼侍卫!”
静姝也领着尚正局掌印等人随赵祯临驾绯烟殿,见旼华如此说,宠溺道:“他是如何无礼的?你且说来。竟敢冒犯公主,凭他是谁,我也绝不能饶他。”无论旼华平日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说出那日之事,只好讪讪道:“其实也没什么……”话音未落,苏且和先道:“那日公主让臣背她到屋顶去……”
旼华怕他再说,忙挤眉弄眼道:“说要阉了你的话算我没说。”
且和止住话头,接着道:“公主命臣背她去屋顶看星星,臣没有答应。”
旼华忙附和:“就是,就是。”小脸儿满是讨好。
静姝温婉浅笑道:“如此看来,我倒想奖赏他。堂堂大宋公主,爬到屋顶上去,成何体统。像今日爬梯子这等事,我可不许再发生第二次,不然定要禀明太后去,好好惩罚你。”说到太后,旼华脸上露出埋怨难堪之色,只说:“我正口渴了,六哥哥要不要进殿喝口茶汤?”
赵祯并不想久坐,“静姝,你陪旼华进殿去罢,这里太热,要搭上幕棚才好。”
静姝听了,忙拉着旼华进殿。旼华走了几步,又回头对苏且和恶狠狠道:“下次别让我再撞见你,不然有你好看。”
赵祯扬扬手,便有殿前司统领快步跑过来,跪至赵祯面前,躬身将事情禀明了,又说:“据尚正局说,苏且和与宫内人有染,臣等不敢怠慢,只想将苏且和带回殿前司将此事调查清楚,却不想闹成如此,请官家恕罪。”
赵祯也不怪罪,朝且和道:“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且和自然知道该如何回答,“臣昨日巡至宫街,恰巧捡了那宫女的通符,臣又认得她,就亲自将通符交予她了。仅是如此罢。”顿了顿,又道:“想来,我与那女子说的话统共不过十来句,何来私通之说,臣被如此污蔑,还请官家彻查。”
赵祯指着尚正局掌印尚宫道:“欺君罔上之罪如何,你最清楚不过,想来苏且和也断不敢在朕面前说如此谎话。你可听清了?”
掌印尚宫忙躬身道:“是、是。”
赵祯大步走出绯烟殿,众人躬身随在一侧,谨听圣命。赵祯此时才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你回去先将被诬陷的宫女放了,然后再彻查此事来龙去脉,若是真有宫人张嘴胡乱咬人,朕决不轻恕。”
待人都散尽了,赵祯才拍着且和肩膀道:“这次算朕欠你人情。”
且和依旧神情淡漠,道:“臣不敢。”
蕙馥苑中,廊下窗檐均垂着上好的湘竹帘子,半点日光也照不进屋里。尚临冬吃过止渴清热的绿豆汤,躺在梨木镌花摇椅上,把玩手腕上的翠玉手钏,面露喜色,似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张莫兰如今是什么样了?在奉茶司同职时,也曾亲近过,我是不是下手忒狠了些?”
旁侧贴身宫人浅桦跪在蒲垫上给尚美人轻锤着小腿,“谁叫她竟敢在行宫中勾引官家出宫哩,就算我们不惩罚她,太后知道了,也绝不会放过她。”
尚临冬嫣然一笑,胜似暗香梅花,娇声道:“这便是了,如今就算打死了,也不过是她自己一条命。若是太后知道她竟敢勾引官家出了行宫,恐怕一家子都要受罪。”
浅桦也笑,“娘娘就是心肠好,替人着想,张莫兰自己也未想到这一层哩。”
正说着,有宫女在廊下轻声禀告:“娘娘,尚正局来人了。”
片刻间,便有小太监鬼鬼祟祟从侧门进了,溜进殿中,不及请安,先道:“官家下旨,不仅放了张莫兰,还要彻查此事。”临走前,又道:“若是他人也就罢了,偏是御前的苏且和,现下这形势,娘娘可得好好儿预备着。”
尚美人听了这话,心中悚然一惊,厉声道:“真是说笑,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我污蔑陷害她。”
浅桦见美人生气,忙朝太监斥道:“还不快滚!偏要等娘娘打你嘴巴?”那太监也是一时嘴坏,惹了美人生气,哪敢再说什么,忙躬身退了出去。
莫兰走出禁室时,正有宫人绑着柒儿进来,交臂那一霎那,柒儿怨恨的眼神,让莫兰胆战心惊,她正想说句什么,却被宫人粗鲁推出门去,嘴中还嘲弄道:“怎么,还不想走,还没关够呢!”直待出了暴室,见天空湛蓝如海,飞鸟翱翔天际,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款款往仁明殿回去。
暴室与仁明殿隔得虽不远,但若想抄近路,必须得从树林子里插过去。那里树木参天,遮天蔽日,碎叶满地,寂若无人。莫兰缓缓走在上面,周身树叶飘落,木香扑鼻,脚下瑟瑟作响,只觉连心也跟着澄静着、抚慰着。
她忽然停住步子,静静伫立林间,只觉风声汹涌如涛,树叶沙沙作响。她仔细聆听着身后与自己愈来愈近的,极为微弱的声响,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原来喜欢一个人,连脚步声也是能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