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心里自在不自在受活不受活,郭振谋老汉还是听从了儿子秤砣“该弄啥还照样儿弄啥”的话,骑上自行车上路了,加入明显稠密于往日的人流车流,奔县城去了。
年气儿愈显得浓郁了。冬日里刚刚出山的太阳也泛着温柔的光。郭振谋老汉骑着自行车的速度和姿态,让同时行进的路人感到依旧是个强健的中年人,他自个儿也感觉和十年前骑车子没有多大差别,上下车子一样轻捷自如,腿脚一如既往那样灵便,车后架上驮载百余斤胡萝卜绝不喘气。他特别自信自己的身体,似乎根本没有年逾花甲老之已至的感觉。他的饭量在那儿明摆着,肉饺子可以吃四十几个,羊肉泡馍能泡足三个烧饼,有时比儿子秤砣还要多吃半碗。狗日的秤砣居然屡屡调侃老子,说,爸的肚子是公社化生产队培养出来的肚子,能饿也能吃,胃的伸缩性很大。狗日的念书念不出名堂,把心眼儿拐到说俏皮话上了。郭振谋骑着自行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行进着,遭遇盗贼造成的两千多块的重大经济损失,渐渐在减压。“贼也要过年哩!”狗日的秤砣怎么就会说出这种实实在在的俏皮话,让人反倒没话可说了。他的双腿踩踏着自行车,心里就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无可奈何的**,尿咧毛咧就算一回倒霉事儿咧!财去也许人安哩!让贼也好好过个红火年吧!
“杀羊。”
看着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出街门,秤砣回过头对媳妇杏花说。杏花正在扫院,扬起头来,平静地说:“你杀。”
“你得帮我压住羊腿。”
“我不敢,我害怕刀子染红。”
“多看几回就不害怕了。”
“我不敢看,也不想看。”
“你倒像是高干家的贵重人儿。”
秤砣说着就走出街门,在街巷里吆喝吼叫来两个帮忙的乡党;又返回身来,从羊栏里牵出一只山羊,走过院子时自言自语着,贼还算是有良心的贼哩!拉了牛还给咱留下羊。秤砣把羊拴到门外土场里的树干上,又返回身来取刀子。秤砣把刀子在掌心颠了两下,就有一种炫耀的快感。这是一把藏刀,真真正正的藏刀;刃不长,把儿也不长,却是浑实实用的一种;把儿上铆嵌着铜钉,闪闪发亮,挂在墙上或佩在腰带上都是很值得观赏的工艺品;然而既能割断羊的脖子,也能割断牛的粗厚的脖颈。这是他的朋友铁蛋送他的。铁蛋在公安局工作,收缴的长刀短刀匕首无数,特意选了这把最实用最精美的刀子送他。
杏花出门倒土的时候,正好遇见最惨烈的那一幕,羊脖子底下射出一道红色的血光,她本能地尖叫一声,扔了盛着垃圾的簸箕,双手捂住了眼睛。那两个帮忙抓着羊腿的小伙子,见状哈哈笑起来。秤砣听见了媳妇的尖叫,瞥一眼立在原地捂着眼睛的杏花,对那两个帮凶说,看看,咱这位真的像是高干院里长大的千金,其实她爸跟我爸一样都是在土里刨食的主儿。
秤砣把扒过皮开过膛的羊剁开拆卸,两条后腿联结的后臀,自然是一只羊身上最好的肉,分装到两个皮实的蛇皮塑料袋子里,扎了口,吊捆在自行车后架的两侧,再把剩余的羊肋羊头和下水交给杏花。杏花只是害怕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时涌出的血流,等到活羊变成一堆羊肉的时候,她就安之若素波澜不惊了。杏花说,杀了一只羊,后臀送朋友,自家吃杂碎,真是够义气咧。秤砣说,哥们儿就是哥们儿。
秤砣刚跷出街门门槛儿,就跨上了自行车,奔城里去了。这是每年腊月二十前后必有的一次访友活动。他有两个朋友,两个初中念书时交结的朋友。当秤砣在家庭里说话可以算话的时候,就开始了给两个朋友送羊后腿的礼尚往来。每年春节将至,杀了羊,送两位朋友一人一块羊的后臀。今年虽然丢了一头牛,羊还在,这个约定成规的事不能破也不能中断,照送。
一个从未经见过的温暖的冬天,刚刚过去的三九里竟然下了一场细雨。而这种如丝如缕的细雨通常是九尽以后清明时节的景象。大路两边的麦苗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冬蛰,绿莹莹的景色也如同开春返青时的征象。秤砣身上已经发热了,想到即将见到久不谋面的好朋友,心里就有点儿按捺不住的兴奋。朋友真是一种说不大清白的关系,对父母对妻子不便说不想说的话,在朋友那儿就可以毫无忌讳甚至放浪形骸。他不是那种广交的性子,仅有的这两个朋友就愈交愈显出珍贵甚至神圣。然而,与这两个朋友如何形成朋友为什么会结交至今,他没有认真想过也弄不大准确,在中学一个班的五十多名男女同学里,他们三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真是说不清,其实论起性格和脾气,三个人正好是三种差异很大几乎是执拗的性情。决定人与人关系远近的是不是有一种看不见嗅不出的气味?这种气味只有身体和心灵能够感知?因此才决定是排斥还是吸附?反正他和他俩在一起就感到舒畅感到亲近,分别了就会思念,思念起来就觉得溢满愉悦。
城市太漂亮了。两三个月不进城再进城就能看到新的更奇特的景观。秤砣每一次进城都会有一种新奇和随之而发的惊叹,然而从来也没有亲近感,如同看见别家门楼里出出进进的年轻媳妇,越是漂亮越有距离感。秤砣想,这市里的市长其实只是城圈里头的人的市长,据说市长安了亲民电话,谁家的狗叫扰乱休息谁家的下水道堵塞哪条巷道的第几根路灯灯泡被打碎了或无缘无故不发光了,都可以直拨市长的亲民电话,问题和困难一般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解决。可是自家所在的村子和周围数不清的村子,别说狗叫扰人,即使狼吃了娃娃,也没谁会想到给市长打亲民电话。一头养了整整一年的肥牛丢了,无论父亲母亲杏花和他自个儿,谁会想到打那个亲民电话呢?最终连给派出所报警也免去了。其实,自己的村子还归属市区管辖,就有点更为分明的城里人的市长的感受了。
秤砣走到一幢住宅楼下。铁蛋在这幢新造的住宅楼上有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同为农村孩子的铁蛋已经在城市里有了安铺支锅的一坨住地,扎住脚也就扎下了根,再也不是市长鞭长莫及的乡里人了。他敲了门。他还不习惯按那个门铃的按钮。门开了,铁蛋媳妇开了门,一身松松散散的衣服和松松散散的姿态,突然现出惊喜和热情,把他让进纤尘不染的屋内。
“羊腿。”
秤砣进了门,手里提着羊腿,交给了铁蛋媳妇。铁蛋媳妇客气地笑着接住那个装着羊腿的蛇皮塑料袋子,说:“你年年都忘不了送这。”
秤砣走到不大不小的客厅,问:“铁蛋呢?”
“办案出差了。”媳妇说,“你快坐下。”
“快过年了。”秤砣说,“过年能回来吗?”
“说不准。”
“啥紧火案子过年都不能回来?”
“抢了银行了。”媳妇说,“还有一起爆炸案。都是最急的大案。”
秤砣便告辞。不说今年铁蛋办案出差不在家,即使往年铁蛋在家,他也是放下羊腿便拉上铁蛋一块去给小卫送另一只羊腿。铁蛋这位做护士的媳妇,应该说是绝无一丝可弹嫌的毛病,人的干净整洁和这套住室的干净有序融为一体,你看到她的干净清爽就联想到这屋子里的一器一物的秩序与和谐。也许这屋子和女主人和谐完美到无可弹嫌的同时,也产生一种容留不住客人的效应,起码是秤砣这号客人。真是无法说得清白,秤砣到这个新迁的居室来过不止一次了,过去他们居住的临时性平房,秤砣同样是这种感觉。绝不是护士待人冷淡,反倒是礼仪毕至客气周到面面俱全,然而秤砣还是觉得待不住。秤砣总觉得在这儿放不开,手脚似乎被一根无形的丝络缠裹着,心里也就更觉得被裹束得老大不自在。没有办法改变。铁蛋是好朋友,护士媳妇也是好人好媳妇,可他就是在这两个好人的屋子里待不住。
“我给小卫把羊腿送过去,赶天黑还要回家哩!”
秤砣已经马不停蹄地出城了。小卫所住的房子是靠近工厂围墙的一排瓦顶平房的两间。围墙那边是五六十年代建成的老式住宅楼,与日新月异变着花色的新式公寓住宅比衬着,人就会为这个曾经显赫的庞大的国营工厂生出气数已尽的惋惜。小卫住着的这一排平房,原先是厂里新来的单身青年工人的集体宿舍,秤砣在小卫刚刚进入这家工厂入住这里的集体宿舍时就来过,还住过不止一夜,太熟悉了。这儿曾经是最富生气的一隅,成百号无牵无挂的青年男女集中在这一排平房里,一股壮气和活气就形成一股巨大的气场,反倒比围墙那边的家属院更具活力。他曾经和小卫住在临时调换出来的四人一室的屋子里,喝啤酒,谝闲传,抽烟就是从这儿起步的。他对工人生活的切实感受和仰慕,就是那时候诱发的。现在,他从这家工厂破落残败的大门骑着自行车长驱直入,看守大门的老头竟然视而不见或许是连问一声的信心也没有。想想也是,这里既已无任何需要保密的产品,连值得破坏分子破坏的价值也没有了。秤砣骑车通过偌大的厂区时忍不住咂舌了,曾经令他眼热心也热过的景象,已经无可挽回地败落了,曾经在这儿体验过几个美好夜晚的乡村农民秤砣,现在发觉自己竟然对这儿有某些牵挂,忍不住连连咂着嘴,表示着含蓄的痛心。
“秤砣哥——”
秤砣听见小卫叫他了。他骑车子一直骑到门口跳下来,和小卫就挽着手走进屋子。
“年年送一条羊腿!”小卫说,“我不说谢了。”
“年货办得咋样?”秤砣问。
“嗨!谁现在还办年货!”小卫说,“有亲戚来了,到饭店吃一顿,省事。城里人都这样过年。”
“乡里没有饭店。”秤砣说,“有也舍不得挨宰。自家屋里做着省。”
“麻烦!”小卫说,“人都怕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