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方城破,钟离国灭,楚国再一次向世人展现了其极为强大的军事力量。
就在李然审问完了庆封后,楚王熊围在乾溪再度是以庆功为由,大宴群臣。聊以款待凯旋而归的将士,以及追随他一道而来的楚国朝臣们。
延席盛大而隆重,偌大的乾溪,又再一次弥漫在了笙歌艳舞之中。
而在这之前,其实李然已经觐见过楚王,也告诉了他一些关于庆封的情况。尤其是有关庆封对于吴越的熟识与了解。当然,其中有关齐国以及暗行众的信息,李然都故意是做了隐瞒,并未据实相告。
延席上,酒过三巡,楚王那张英武的国字脸上,借着酒色的熏染,又顿是显出了一股傲然之色。他举着杯盏扫视着台下众臣道:
“此战,全赖在座的诸位臣工!我楚国终于是截断了吴国与中原各国的通路,同时也打掉了吴国赖以生存的犄角之邦,扩大了我楚国在东面的疆域。如今!攻灭吴国,已是指日可待!”
“此番率兵在前线与庆封作战的诸位将士们,寡人,敬你们一杯!”
显然,楚王又高潮了。
而他的兴奋点,完全是源于他即将要发动的新一轮战事。
如今,没有了钟离从中作梗,这对于他接下来要发动的灭吴战争将是极为有利的。
也难怪,作为楚国的死对头,吴国的趁势崛起对于楚国而言乃是如虎在邻一般的存在。
而楚王熊围在即位以后,与吴国的三大战事又悉数全胜。当此时刻,楚王自然不会坐失此等良机。
“谢大王!”
群臣举盏,皆一饮而尽。
李然亦是身在其中,听闻楚王之言,心情一时颇为复杂。
他当然知道楚王胸中的沟壑,如今意欲倾覆吴国之心可谓是昭然若揭。
然而当此时刻,他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去游说楚王放弃这一战略。毕竟当初楚国之所以要攻打钟离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孤立吴国。
如今,一切都在顺利的进行中,楚王接下来将要起兵攻打吴国,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此时,李然又朝着申无宇是瞥着多看了一眼,但见申无宇脸上也尽是踌躇之色,他心中亦是稍定了下来。
此间楚国群臣数十个,别人他不敢肯定,但他敢肯定,只要楚王提出了攻打吴国的战略,申无宇定然是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毕竟,攻打吴国可不是攻打钟离,这两件事乃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而且,楚国如今看上去虽是强盛无比。可一旦要与吴国开战,其所需要动员的力量,可能还需数倍于钟离。届时,整个楚国庶民都将再一次戴上沉重的枷锁,而底层人民的怨怒,也终将会成为颠覆楚王统治的一大助力。
申无宇既是忠君体国之人,他自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情况发生。
而楚王此时倒也学乖了,并未明言提出意欲攻打吴国的筹谋,而只是在痛饮几杯后,又故作姿态的询问起了究竟该如何处置庆封。
“庆封乃齐国叛逆,如今为我楚国所擒,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啊?”
关于这件事,楚王并未与李然私下商议,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公然提出如何处置庆封的议题。
听得楚王当着楚国文武众臣的面将此事突然提及,李然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因为他知道,在场的楚国将军可不在少数,而且这些人也大都是参加了朱方城之战的。他们对于庆封的态度那自是母庸置疑。
所以,楚王开口直接跟这群人商量该如何处置庆封,他们的回答还能是什么?
只一个字——杀!
果然,当楚王的话音落下,楚国的将领们便是纷纷进言。
“大王,庆封该杀!”
“我楚师为攻占这朱方城,损失惨重,若不杀此人,不足以平复将士们的怒意!”
“没错!庆封此人狡诈诡谲,害我们吃了好些个苦头。此人不杀,不足以振我军心!”
“是啊!如今钟离已设为我楚的新县,若不杀庆封,又何以震慑钟离这些蛮人?!”
杀庆封,在这些将领看来,已然成为一个无需讨论的话题。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庆封都必须要杀。
此时,伍举也是随势附和着,朝楚王一拱手后言道:
“大王,诸位将军所言甚是。”
“庆封作恶多端,罄竹难书。此人死有余辜,留他一条性命至今已是不该啊!”
“如今大局已定,此人断不可留,唯有杀之,以祭我师!”
身为这一场战役的中军大将,他当然也不希望看到庆封一直活着。
毕竟当初攻打朱方城,他也是一度被那庆封是耍得团团转。庆封若是活着,对他而言那就是一种羞辱。所以平心而论,他又岂能容得此人是继续苟活下去?
楚王闻声,微微点头,随即才将目光是慢慢转向了李然,并是故作姿态的询问道:
“先生以为如何?”
在这件事上,他虽是没与李然提前商量。可在做决断时,却还是要征求李然的意见。
只不过,是放在了群臣表态之后。
由此可见,如今的楚王对于李然的了解已经熟到了何种的地步。
他知道李然的态度,他也知道李然知道他的态度,李然也知道他知道李然知道他的态度。
所以,这一顿操作,显然就是逼着李然能够在这件事上,放弃自己所秉持的一贯态度。
随着楚王的目光,在场的楚国重臣也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锁定在了李然的身上。
他们当然也很想知道李然对此的看法。
而且,他们都知道,在这件事上李然的发言权显然要比他们更重。
“臣以为,庆封还是不该杀……”
而李然的回答简洁而坚定。
他答应过庆封要保他一条性命,所以,当此时刻他自是不会食言。
众人闻声皆是一震,并皱眉不语。
他们知道李然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独到的理由的。因为,每到这种时候,基本都是如此。
楚王见状,亦是一愣,随后却又当即笑道:
“哦?这却为何?”
李然起身,朝着楚王躬身一揖,侃侃而言道:
“当年谭国国君对齐桓公无礼,齐桓公后来起师灭谭,大战不过数日,谭军溃败,谭国的国君谭子,逃亡至莒国,齐桓公却也并未是将其赶尽杀绝。”
“之后谭子于莒国内得以繁衍,至今其脉尚存。”
“大王既是以齐桓公为榜样,便该当效法。以宽和之姿待人。如此,方能为楚国的后世之君,留下一个仁德宽厚的好榜样。”
“也唯有如此,可令世人从此知晓楚人也并未皆是蛮夷草莽之辈,日后世间贤才也会争相而投,届时楚国大业便可无忧矣!”
杀一个庆封确实是太容易了,对于楚王而言,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可只这一句“杀”,却可能就会对偌大的楚国产生十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所谓“勿以恶小而为之”,说的大概就是这个理吧。
——
第331章王子弃疾的谏言
李然自是不会忘记的承诺。
他既答应了庆封,那自是要尽力而为,争取让他不会死在乾溪。
所以,在面对楚王的询问时,他再度是用讲故事的方式进行了一番劝谏。
而当他的话音落下,楚国群臣脸上的疑惑之色微微散开,不少人甚至也不由得微微点头称是,其中,自然就包括了申无宇。
连年征战已使楚国的民力凋敝,眼下民怨四起,疆域之内皆甚为不安。
在这节骨眼上,若是杀了庆封,看上去只是一件小事。可杀了庆封以后所引起的后果,却是楚国如今所不能承受的。
毕竟庆封乃是齐国叛逆,楚国一声不吭的杀了他,试问齐国会作如何想法?天下诸侯又会作如何想法?
楚王若擅自杀了庆封,那便等同于是彻底推翻了之前虢地之会的誓言,这势必也会与中原诸国再度引发争执,甚至是直接与之交恶。
到了那时候,楚国也将会直接面临内忧而外困的境地。
申无宇一直以来就是反对楚王如此穷兵黩武的,所以,此时李然劝谏楚王可以学习齐桓公宽以待人,这也一下子获得了他的好感。
只是,像他这样的明白人毕竟只是少数。
绝大多数的楚人,大抵还是以鼻孔看人的。他们才不会管杀了庆封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在他们眼里,既然庆封当初害得他们损兵折将,害他们妄死了这么多的弟兄。那这人就是罪该万死,没有其他可以商量的余地。
而王子弃疾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因此他接下来所说的,可谓是极具扇动性。
就在楚王听完李然所言,寻思着李然的说法倒也不错时,王子弃疾站了起来,并是缓步走到大宴中央。
他一个拱手跪拜,并是含首大声言道:
“大王,臣弟以为先生所言不妥!”
“哦?季弟又有何高见?”
楚王顺着话头便如是问道。
随后,只听王子弃疾道:
“正如诸位将军们所言,杀庆封于我楚而言,有三益。”
“其一,我楚攻占钟离,耗时颇久,且连连损兵折将。经此一战,虽未伤及我楚军之筋骨,可也是小挫了我楚人之锐气!所以,不杀庆封,确是不足以振奋军心!不足以激励我楚国男儿踏平东吴的决心!”
“其二,庆封乃是齐国的叛逆罪臣,如今若能在诸侯的面前将其处死,也可以起到杀鸡儆猴的妙用,使中原诸国摄于我楚之威而不敢再来招惹我楚国。如此,对于日后我楚的灭吴大业可谓是大有裨益。”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庆封在钟离国日久,他若不死,那些留在钟离国的余孽,只怕便会有兴风作浪之机。届时,亦会扰我一方之安宁。甚至还有可能与中原诸国暗通款曲,以威胁我楚国对钟离之掌控。而我们若要尽快斩断那些余孽的妄想,庆封乃是必死无疑的!”
话到这里,这三点理由已经是十分的详尽,而且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毫无牵强之意。
楚国群臣闻声,又是一顿点头称是。
比之李然更为长远,或者说是有些“务虚”的说辞,王子弃疾这些显然更加符合他们的切身利益,也更容易让他们认同。
人都是现实的。
你跟他们说什么仁德,名声,实在不如跟他们说眼前利益来得有说服力。
这就好比是后世之人,只有看见存折上的数字才能安心一样,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称之为“务虚”。
岁月虽是漫长的,万物似乎也都在不断的进化中,然而唯独这“人性”,似乎是从未发生过本质的改变。
“另外……还有一点,臣弟倒是还有些疑惑了。”
王子弃疾的话并未说完,他故意在说最后一点时做了一个停顿,为的就是让众人有一个可以去想象的空间。
“哦?还有何事?”
楚王看着他问道。
只见王子弃疾忽的将目光转向李然,澹澹道:
“臣弟听闻,先生此前与庆封长谈了许久,而在先生与庆封相谈时,左军大营乃一直是严密封锁的。”
“臣弟不明白的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值得让先生对此人如此的上心?以臣弟愚见,今日先生之所以如此为庆封开脱求情,保不齐便是因为先生在与庆封相谈时达成了某些共识?”
“还请先生明言。”
王子弃疾的进攻回合结束,将行动权又交到了李然的手中。
他的攻击方式也很是直接,摆出既定之事实,却只大略的描绘了一下,又留下了很多给人想象的空间。
这种类似“构陷”,但又似是而非的话术,可谓是十分的阴险,而且又往往能够一击即中。
可他不知道的是,李然去找庆封谈话这件事本身,却是得了楚王首肯的。
所以,在他的话音落下后,李然脸上不但没见到任何的波澜,甚至都不想直接给予回应。
因为李然知道,这种情况下,无声更胜有声。
而楚王也很识别体面,当即是笑着替李然是打了个圆场道:
“呵呵,季弟你这是有所不知啊。”
“先生前去找庆封谈话,这乃是寡人的主意。”
“庆封乃是齐国的叛臣,所以有些事若是换作旁人去问,只怕他也不会据实相告。”
“而先生乃出身洛邑,又曾在郑国出仕,所以让先生去找他谈话,乃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此时,楚王乃是替李然打了这个圆场,虽说是有回护偏袒李然的意思在里面。但是,这也并不代表了他就赞同李然此前的说辞。
只不过,与庆封的生死相比,优先解决一下内部的分歧和误会显然是更为重要的。
而王子弃疾一听,起先是不由的一愣,但很快,脸上又顿是浮出了一缕鬼魅般的笑意来。
“呵呵,那敢问先生,都从庆封处得到了什么信息呢?”
他索性又甚是直接了当的如是问道。
“哦,倒也无甚什么重要的,都不过是一些关乎吴国的事罢了。”
“哦?既是如此,趁此机会,何不请先生也为我们说上一说?”
王子弃疾兀自不肯放弃,硬要李然说出个所以然来。
楚王见状,顿时皱眉紧锁,显然是有些不悦。
我堂堂楚王都已经在替李然说话了,你这当弟弟的,怎么就不那么不知趣呢?!
楚王虽是作如此感想,可他也知道,当此时刻若不让李然说个所以然来,只怕今日他也会下不来台。
于是,他也只得是默许了王子弃疾的这一番“胡搅蛮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