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对李然的招揽之心算得已是袒露无疑。
所以,此番在这章华宫内,明面上乃是给足了李然的颜面,才得以让郑伯,子产等人是入内宴饮。
当然,他这也是摆明了特意如此恶心一番郑国的君臣,以达成他“耀武扬威”的目的来。
只不过,他所不知道的是,他这么一搞,李然对他此番招揽的抗拒之心,也是愈发的强烈了。
随着一声钟鼎之声落下,筵席开始,一时间章华宫内,君臣同乐,而楚王与郑伯则自是再是一番觥筹交错,盏盏相迎。
众人亦是你来我往,一派礼尚往来,也同时尽是彰显出甚为“和谐”的宾主之谊来。
李然则是被安排就坐在楚王的身旁,也是被楚王频频劝酒。这让本就不甚喜饮酒的李然更是有些不自在。
酒过三巡,众人皆至半酣,而楚王这才端起杯盏,来到李然跟前,并是一边举盏,一边是面向各路臣公,且脸上尽是说不出的欣赏与敬重。
“呵呵,诸位恐怕是有所不知啊!寡人与子明先生其实早已是有过数面之缘了!”
“早在寡人前去郑邑迎娶郑姬时,寡人便曾与子明先生是把酒言欢,彼时真可谓是相见恨晚呐!子明先生博古通今,算无遗策,乃是世间少有的大才!今日幸得先生大驾光临,寡人这章华台内可谓是蓬荜生辉啊!”
楚王对李然自是不吝赞美之辞,而这一顿“吹捧”可谓已是达到了一种极致。
若是不知道的,听了这话只怕当真以为他李然真是楚王的臣下了。
于是乎,郑伯和子产自是有些不甚高兴起来。只是毕竟在这大殿之上,楚臣满座,他们作为宾客又能说些什么呢?
而李然心里其实是非常清楚的,楚王越是这么给自己戴高帽子,便只会让自己越下不来台。
而楚王的目的也很简单明了,无非是要他最终接受他楚王的招揽罢了。
可他毕竟是李然啊,这世上还能有人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所以,李然云淡风轻的笑道:
“呵,大王实是谬赞了,当日在郑邑郊外,区区不过是略尽行人之责罢了,故而郊迎大王来郑下聘,不过是如此而已。而今日李然得以进得这章华宫内,又得以领略这楚国的大好河山,那也只是沾了寡君的泽惠罢了。”
既然你要恶心我,那咱们也就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本事尽管亮出来吧!
你说郑伯乃是看我的面子才进得这章华台,那我便偏偏要说我这是沾了郑伯的光。
我李然是绝不可能因为你楚王而开罪了郑伯的。
得罪郑伯,就等于得罪子产,子产虽是有君子度量的,自是不会计较这些。
但是,好歹他这些个态度和立场,是必须要表明一番的。要不然,他李然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
而得罪你楚王熊围就不一样了。显然,得罪你楚王那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你若当真要杀李然,自然也不会等到现在。
要不然,这会我李然说不定早该在外面的鼎里给炖着了。所以,这也就摆明了你楚王熊围根本不会在乎再多这一次。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的,李然心里自是有数,但旁人可都不知道这李然和楚王的关系到底是好到了何种地步啊!
所以,听得李然这一句话,殿内原本还甚是喧嚣的人声,刹那间便是都寂静了下来。
毕竟,李然这些话,可就是摆明了告诉楚王熊围,他的这些个礼遇,到头来全只是徒劳罢了。
而楚王熊围是什么人?!还能受得了这个?就不怕他一怒之下,直接是把你给拉下去给烹了?
然而,就在殿内气氛逐渐凝聚,不论是郑人还是楚臣,都不由替李然是捏了把汗之际,谁知,楚王熊围不但是没有生气,反而是极为反常的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子明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谦呐!”
“但先生可知,此刻这章华台内,所有人可都是寡人的卿臣呐!”
楚王也不拐弯抹角了,这话落下,殿内一众楚臣皆是起身举杯,面朝楚王躬身拜礼,而后一饮而尽。
他的意思,那是再明显不过:今日能有幸进得这章华台的,便都是我楚王的亲信,你李然也自是不例外!即便今日你还不是我的臣工,但总有一天,你会与他们一样为我效力!
楚王熊围这话音刚落,子产却忽的是起身,并躬身上前,冒出了一句:
“大王说得极是!侨早就听闻楚国乃是人才济济的,譬如那申公巫臣,在楚则楚兴,入吴则为楚敌。可确见楚材之利害啊!”
“今日见得众位臣公,也果真是名不虚传,大王可谓有福啊!”
在恶心别人这条路上,怎么能少得了他子产呢?
你楚国的人才多是吧?那你可别忘了你们的“申公巫臣”啊!
嘿,你说气不气?自己国家的人跑到敌国来对付你自己,就问你气不气?!
要说发言权,此时坐在这章华台内,郑伯都没说话呢,他子产怎能僭越呢?
可问题就在于,众所周知李然乃是他子产一手提拔上来的,而如今楚王这摆明了是要挖墙脚啊?
这种时候,如果他不挺身而出,把矛盾移到自己身上,替他李然打个圆场,却还能有谁解得了这一危局?
所以,管你这是哪儿,管你是谁,要不恶心你两句,你不会当真以为我郑国无人吧?!
果然,在场楚臣听到子产这话,纷纷脸色微变。
其实,“楚才晋用”这事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而之所以现如今的吴国能够成为楚国的东边的头号威胁,说穿了也是你们楚国人自己造的啊。
这种事在中原各国流传,大家说说笑笑也就算了,但对于楚人而言,那肯定是莫大的侮辱啊。
自己人跑到晋国,甚至是吴国那边,帮助晋国转过头来打自己,这可不丢人么?
平日里,他们楚人对这种事是讳莫如深,提都不敢提的,现在居然被一个外人当众给揭了伤疤。
而且看似还是以赞叹,实则嘲讽的口气给说了出来,可想他们此时此刻的心里阴影面积是有多大?
不过,即便是如此,楚王熊围却仍旧是保持着极为心平气和的态度,甚至没有就子产此言进行任何的反驳。
毕竟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在事实面前,任何辩解都只能是聊以遮掩自己心中的阴霾罢了。
于是,楚王熊围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后又若无其事的回道:
“呵呵,那是自然!想我楚材之盛,那自是诸夏所不能比的……只不过,想我楚国今日之所以能够这般的人才济济……呵呵,却也是有另一番的道理的啊!”
楚王熊围一边说着,却是突然朝着李然斜视了一眼,也不知他到底是在卖的什么关子?
“今日,这大殿之内的众多楚臣之中,有一人想必子产大夫也认识吧?”
楚王说完这一句,便立即是把着盏,来到了楚国右尹的边上,并是与其举盏相敬。
“来,子革自任我楚之右尹后可谓也是兢兢业业,寡人亦甚是欣慰。来,此盏便是敬右尹的,话不多说,寡人先干为敬!”
“岂敢岂敢,丹受之有愧……”
众人此时定睛一看,原来这楚国的右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郑国公子嘉之乱时,所出奔楚国的叛臣——然丹。
子产见得此状,却也是一时无语。
楚灵王之所以要搞这一出,其意思也是再明显不过。
一方面是为了回敬了子产的这一顿“恶心”之辞。而另一方面,也是借机表达出他楚王熊围的“用人策略”——唯才是举
不管你是在别国犯了事,逃到我楚国的流亡之人,又或者像伍举那样,论出身原本只是个毫无身份之人,只要你是个人才,我楚王熊围便是一个不拉,照单全收的!
而然丹字子革,便是如今最好的证明!
众所周知,在塑造形象工程这方面,楚王熊围可谓是相当的拿手。
前有亲率两千卫士前去郑邑偷家,后有僭越国君之名在虢地召开盟会。
无论是哪一件,只要做成了,那都是绝对长脸的。所以,对于楚王熊围而言,“面子工程”是一定最优先考虑的。
所以,即便是在“选贤举能”这种事上,他也是一定要特立独行的。
待得楚王熊围是敬了然丹,却显然还不过瘾,立即是又自斟了一樽,并是直接举起了酒樽,于殿内是大喝一声:
“来!诸位臣公皆为我楚国的股肱之臣,请同饮此酒!”
但见此时殿内的众位楚臣,立是响应,于是尽皆再度躬身拜礼,举盏而敬。
此情此景,可谓是足以撼动人心,可谁知,李然却与子产是暗示了一眼,并是面露出一丝颇为诡谲的微笑来。
——
第217章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待得楚王熊围与众人同饮之后,这才志得意满,紧接着又不禁是大笑了三声,并是接着说道:
“哈哈哈……话说寡人之所以要修建这一处章华宫,众人皆只谓是寡人贪图享乐!呵呵,其实真乃是大大的谬误啊!”
随着楚王这一句话说完,大殿之内又是一阵碎语交耳,但旋即又是立刻安静了下来,静待楚王是继续言说。
“周人有一句话,正所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而寡人之所以要兴建这章华宫,便是为了吸纳这天下之能士!使世人能够看得见我楚国之强盛!如此,方能招揽众贤达,以为我楚国所用!”
“而今,但凡是愿意为我楚国效力之能士,勿论此人此前是犯过何事,也不管此人是何等的出身,只要是入了寡人这章华宫,那便是寡人的贵客!勿论是谁,也休想要对寡人的贵客不利!”
说得倒也是,如果光是“唯才是举”又如何能够广纳天下之能士呢?
这诚意显然是不够的。
而但凡是能够在自己本国内折腾出大事的人,即便是失败者,那能是能力底下之人吗?
显然不会
所以,能够让这些个来路的人才都能够投奔楚国,且能为楚国所用,这才是他楚王熊围的终极目标!
显然,这话也是说给李然听的。
你李然之前不是在郑邑坏了寡人的好事么?不重要,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李然不是在虢地之会上屡次劝谏寡人么?可以,只要你愿意,寡人就让你李然成为我楚国君明臣贤的典范!
你李然而今不是只郑国的一名小小行人么?没关系,我楚国要的就是唯才是举!
还有,你李然不是还得罪过不少人么?那更没关系了,只要你成为了我楚国之臣,寡人倒要看看这天底下谁人还敢来动你?!
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足见楚王对李然的拉拢之诚意了。
听得这些话,即便是子产那也是眉头紧锁,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毕竟楚王所给出的承诺,实在是让人有点受不住啊。
至于其他楚臣,则更是对楚王的这种“博大”胸怀感到无比的赞叹,甚至开始为自己能够置身在这章华宫中而感到无比的光荣。
这要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是感激涕零,五体投地的了。
可楚王要招揽的偏偏是李然,而他李然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于是李然放下手中杯盏,起身慨然道:
“禀大王,李然曾听闻,天子应该要经略天下,而诸侯应该要治理封疆,这是古代的制度。”
“现在您的封疆之内,又哪里不是国君您的呢?大王您如今治下之人,又有谁不是国君的臣下呢?所以《诗中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而,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这样,上下和谐,便可以处置天下所有的事情了。”
这里要提一句,后世对所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一句话其实是存在一定误解的。
所谓“普天之下”,指的实际上并不是土地,因为毕竟按照周王室的分封制,周王朝的土地早就分给了诸侯,而诸侯又分封给了大夫。
“王土”二字指的是名义上拥有,但实际上却并不拥有的东西,更多的乃是指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而正所谓“守土为民”,土地虽不归“王”所有,但这些土地上的生民,却仍是“王”所必须要承担的义务。
于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真正的解释应该是:以天下之大,其实都是你身为“王”的责任!
说得再直白一点,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卸给别人!
很显然,这一句潜台词解析到这里,其实也还没有出现任何的作用,甚至是有些辞不达意,不知道李然是在说些什么。所以,也导致这句话乍一看,显得是略有些突兀。
但别着急,李然既然是开腔了,那肯定是话里有话的。
“但现在,若大王您总是用些流亡奔命之辈,这恐怕是有些不妥啊。”
“文王曾宣召法令说,‘有亡,荒阅’有逃亡的,就要大肆搜捕,于是,最后得了天下。而楚国的先君文王也曾制订惩罚窝藏的法令,说‘盗所隐器,与盗同罪’隐藏盗贼的赃物,和盗贼同罪,因此楚国的疆域也变得越来越大。”
“可如果按照大王现在的做法,到时候岂不就没有地方可以去逮捕逃亡的人员了么?逃亡的就任由其逃亡,而且还给他们地方住,这样的话,对大王的事业恐怕亦是不利啊!”
“从前周武王曾列举纣的罪状,并通告诸侯说:‘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纣是天下逃亡者的窝藏主,是逃亡者聚集的渊薮。所以,最后大家都希望纣能早日下台。如今,大王您刚开始求取诸侯的帮助,但另一方面却还要去重蹈殷纣王的错误,只怕是不可以的吧?!”
按照李然的说法:楚国吸纳亡人留用,实则与当年的纣王无异,而纣王最终的下场,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再联系李然之前的那一段潜台词,这一番话的最终目的也就得以体现了。
你楚王不是喜欢收留那些逃亡之人么?可以,这没什么问题。
可一旦因此而出现了问题,那最终要负责的,终究还是你楚王啊!
而且,这种责任是你身为一国之君所无法推托的,也不能找任何理由的!
对啊,谁让您是“王”呢?
听得李然这一番话说完,整个大殿内的人顿时都又捏了一把汗。
这已经是李然第二次出言不逊,直言冒犯楚王了!
这时候,即便是胆大心细如子产,此刻也不由狠狠一震,瞳孔顿时紧缩,整个人显得异常紧张。
毕竟当着楚王的面,却把他比作商纣王,这不是摆明了打他楚王的脸么?而且,还说得如此的理直气壮,有理有据的。
至于其他的楚国臣工,在一时震惊过后,更多的自然就只剩下愤怒了。
你要说他们现在所侍奉的君王,又岂能是纣王那个亡国之君所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再者说,你把楚王比作纣王,那他们这些侍奉之人,又成什么了?
是费仲?还是恶来?
不管是谁,总之是逃不开这“奸臣佞臣”的污名了吧?
你特么这又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于是,众楚臣理所当然的皆是朝着李然投去了甚是愤怒的目光。
“这竖子!安敢如此?!”
“哼!还真是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啊!”
众人嘴上不敢出声,但心里却早已是开始喊爹骂娘起来了。
但此时的楚王,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甚至没有就李然的言论而表现出一丝的不满来……
他依旧是把玩着手中的酒樽,众人也只能看到他面无表情的一阵思索着,却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过得好一阵,楚王这才是放下手中的杯盏,竟又是忽的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楚王熊围的这一通狂笑,却直叫在场的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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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申无宇辞曰:「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故《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今有司曰:女胡执人于王宫?』将焉执之?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阅』,所以得天下也。吾先君文王,作仆区之法,曰:盗所隐器,与盗同罪』,所以封汝也。若从有司,是无所执逃臣也。逃而舍之,是无陪台也。王事无乃阙乎?昔武王数纣之罪,以告诸侯曰: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故夫致死焉。君王始求诸侯而则纣,无乃不可乎?若以二文之法取之,盗有所在矣。」——《左传·昭公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