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忠之属也(1 / 1)

“是啊!这个祭氏的走狗,又哪里会真的关心我们庶人的死活呐!”

当集会上有人提出,李然之所以要为子产新政说话,显然是为了整个祭氏谋利。而为祭氏谋利的同时,也就是在为他自己谋利。

这底层逻辑,看上去也很是透彻,让人辩无可辩。

反对新政之人,这一回总算是占了上风。那么理所当然的,又顿时纷纷朝着李然是恶语相向。

而此时此刻,最为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在于,此时的场外竟是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庶人,在那里驻足围观着。

或许是由于他们对于这些上位者,天生有着一种反感。所以,他们所认定的东西也很是简单。

那就是你李然既是背靠着祭氏,为祭氏谋利的,那归根究底,不还是为了压榨我们这些靠土地为生的庶人?

明明是薅羊毛,而且还薅得如此的理直气壮,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在场众人,谁都没给李然好脸色看。

一张张阴阳怪气的脸庞,像极了李然曾看过的那些电视剧里的反派。而他们的表演又何止是生动,简直可以用“本色出演”四个字来形容。

李然见状,一时在内心深处也不免是生出一丝悲哀。

人类究竟是何等奇怪的一个族群?

贫苦到不能生存时,他们反抗上位者。

上位者明明所出的政策是想要帮他们改善生活的,但他们又打心眼里怀疑这些上位者的动机。

你说他是民智未开吧,可他们对你口诛笔伐的时候,那可是字字珠玑的。

但你说他们是聪明睿智,可他们却又表现得往往更像是未开化的野人一般。

奇怪?

不,这就是人性的悲哀。

李然自是无法将责任推给这些庶人的,也无法将所有这一切都归咎于不得当的制度。

只因是受了时代的限制,这个时代的民众自是无法看到更为广阔的一片天空的。

于是,李然他只得是缓缓先试着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依旧是平和如初的,而后才开口回应道:

“不可否认,李某的确即是为新政说话,而且也的确是为祭氏说话。”

他没有反驳这一观点,反而是极为爽快的应了下来。

而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反向操作,反倒搞得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看看,这叫什么?说不过就直接主动承认了?”

“这不?终究还是露出真面目了吧!”

也有不少不明所以的人们是在那一阵拍手称快。

而一直被上位者所欺压着的底层庶民们,借着这千载难逢的“上层内耗”之机,总算是能够出一口恶气了!

“不过……”

只见此时的李然,脸上又是装出一副疑惑之色,目光亦甚为诧异的四下环视着。

“李某虽身为祭氏家宰,却也绝非只小忠于一家,而乃成就大忠也!”

“小忠者,为一家谋也!”

“大忠者,乃民之所望!上思利民,忠于民而信于神也!”

“而想我祭氏乃商贾大族,利民利己本就为忠之属也!故而,既为善事,又岂能弃事而不忠呢?”

“诸位皆以为我祭氏乃争利于民,却殊不知若无我祭氏守命事忠,又岂能有如今这郑邑之繁荣?诸位又岂能还在此处针砭时弊?”

“故而,于我李然而言,于我祭氏而言,事小忠而成大忠,此实乃忠之属也!”

李然这话音一落下,在场众人也皆是一怔。

他们根本无法反驳李然的这个观点。

因为,李然所言之立论是极高的。

他李然替祭氏说话是不假,祭家身为商贾的确是利己也不假。但是,最关键的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身为君子,能够事小忠而成就利国利民的大忠,难道不可以吗?

退一万步讲,李然之所以要为祭氏谋利,归根究底,不过也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其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实现他那早已是埋藏于心底深处的那个,最为伟大的抱负——为天下人找一条活路来!

这即是当年他的好友太子晋的遗言,也同样是他之所以会站在这里的最根本的目的。

只不过,这里在场的其他人人,显然不可能都有这样的觉悟。

毕竟,这就如日后孔子所讲的那般:“夏虫不可语冰”!

说得了一些题外话,而此时的李然,虽说是极为硬气的应承了他的“私心”。但是,这终究不能当成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去堵住云云重口。

是的,你是祭氏的人,所以你替祭氏说话,这是很正确。

那同样的,你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其立场本身就是令人存疑的,那又能何以服众呢?

一旦是这个问题处理不好,那么李然之前所说的所有大道理,就理所当然的会全部失效!

所以,而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给子钱正名!

“想我祭氏,在此次推行新政的过程中,可谓是费尽了心力,也一时散尽了资财!此间风险,皆是由我祭氏一力承担着。而由我祭氏所借出的子钱,最终也的确是使得这些庶人的生计有了保障。”

“既然如此,我祭氏的所作所为,虽说或许日后是能够从中牟利的。但是归根究底,我祭氏欲造福一方百姓的宗旨却始终没有改变过的!”

“所以,这又有何不可呢?更何况,我郑国本就是以商贾立国的,商贾既得其利,此乃是我郑国自古以来的惯例!李某作为只半个郑国人,对此尚且是了如指掌。难道在场的诸位,即是皆生养于郑国的,难道对这一点却还有何疑惑不成?”

李然为祭氏谋利的确可谓是“自私”。

但祭氏得利,庶民也同样得利,他们不仅拥有了自己的土地,而且还变相的减免了税赋。

民众的安居乐业,就是家国社稷的根本。

是啊,如果能够互惠互利,甚至是能够满盘皆赢,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想我祭氏,之所以能够成为今时今日这般的豪门望族,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只为自己谋利?”

“或许在场诸位乃是皆不事商贾之人,故而对于商贾之道是有所误解。”

“其实,所谓商贾之获利,乃是以货殖为利,而绝非是巧取豪夺之利!”

“譬如此间新政,若新政本身对于郑国上下,皆是无利可图的,那我祭氏又如何能够以此为利?”

“所以,我祭氏之人既以此得利,便恰恰证明,子产之新政,乃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故而,我祭氏之人如今积极投身其中,与庶民们是互利互惠,这又有何不可的呢?”

李然一顿侃侃而谈的输出,直把在场众人又都给听傻了。

但李然的表演却还没有结束,在结束这个话题之前,他也不忘是继续反向输出一波:

“呵呵,反观在场的诸位,你们既也是郑国的子民,而且其中更是有不少读书明理之人,如今却不知顺应天时,以成新政之全功。却反而还在这里,对新政是妄加猜疑。”

“试问尔等,却又究竟是做过多少利国利民的实事呢?如果没有,却又为何要这般的‘妒贤嫉能’呢?”

“生而为人,上不为国家出力,下也不去努力奋斗,却整日只知道在此坐而论道,抨击这里又抨击那里的,吹毛求疵。试问,此等行为又到底该叫什么呢?”

“下作!”

李然的话音落下,集会之上顿时一片死静。

越说越上头的他甚至连后世的一些网络喷子也给连带着鄙视了一番。

而在场的众人,在听得李然这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一时间皆是面红耳赤,难以言语。

显而易见的,正如李然所说的那般,他们祭氏,就是天生的雁过拔毛。

但是在这一过程当中,若根本无毛可拔呢?那他们这些个商贾大族,却还在那瞎起些什么劲呢?

所以,自然而然的,乡校集会之上,已是无有人胆敢再来挑战李然的了。

这一场从新政辩论,到李然自身的人身攻击,再到关于祭氏的辩论当中,李然可谓又再一次是大获全胜。

的确,论舌战,他李然的确是还没怕过谁。

而在场众人一时也已经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好让他们可以再借题发挥,继续反驳李然的观点。

而一直是立于场外的那些个庶人,甚至也有不少人已经是开始觉得,李然所言确是极为在理的。

祭氏是薅了他们的羊毛,但是,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薅祭氏和子产的羊毛呢?

毕竟,事实就摆在眼前,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至此,李然觉得此间集会应当是要接近尾声了。

而丰段于暗地里所耍的这些个小把戏,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子产新政与子钱法,也不是他们靠着这种小手段就能阻止得了的。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驷带,只见其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稳如泰山。

这让李然不得不暗暗称奇:

“此人委实是有些不简单啊。”

虽然,他知道如今驷氏的宗主驷带,很可能已经与丰段是打成了一片。

可眼下,驷带的这种呆若木鸡式的反应,却又使得李然这心中,无端端的生出了一丝忐忑不安来。

毕竟,郑邑城中的勾心斗角,可远没有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