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也没因为魏鸿林在今天比赛里的荒唐表现而怨恨自己的朋友。他相信魏鸿林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没对自己譬说清楚,又或者他委婉地表达过了那层意思,而自己却没能把握住。是的,他承认,魏鸿林今天的的确确是做了伤害球队利益的事情,但是最终却没有对球队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因此上他有充分的理由去原谅自己的朋友。
他主观地为朋友找到了开脱责任的理由,并且一相情愿地认为这场比赛只是队员在用极端的方式来表达对代理主教练的反对。至于同样是好人的言良成,高劲松觉得比赛的胜利一定能弥补言指导所受到的伤害,而且他们还胜得如此的漂亮,这就更能增加言指导在俱乐部里说话的分量,也许在新任主教练因为成绩不理想而去职时,言指导就能顺理成章地坐到主教练的位置上了。
可是还有个问题在他心头盘旋不去--谁都知道言指导只代理执教这么一场无足轻重的足协杯,魏鸿林他们干嘛还花那么大力气鼓捣这些事情?
最后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李晓林。
李晓林咧着嘴一哂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言指导带队赢了比赛,那程德兴带队输了比赛的话,姓程的该怎么和俱乐部还有球迷解释?他就是赢下了星期天的联赛,他也没什么脸面--广州五华是联赛第四,星期天来武汉的四川宏盛是联赛倒数第四,他赢了是该赢,输了就是混蛋,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让言指导顺顺当当地赢一场?只有言指导输了,然后他走马上任又赢了,这样才能显出他的能耐。"说着就冷笑,"你看着吧,接下来程德兴绝对不会接手雅枫,然后队里那几个家伙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输掉星期天的比赛,之后姓程的才会在雅枫俱乐部的千恳万求下来接手这付'烂摊子'!这破事他以前就干过!"他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高劲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恐地张大了嘴,脸色青白得就象看见无数可怕的妖魔鬼怪突然涌现在自己眼前一般,连脸颊的肌肉都在不自觉地痉挛着抽搐着,他能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凉气从自己的脚底直蹿上来,顺着脊柱一直浸到头顶,然后再弥漫到全身。他似乎不幸坠入了一个终年不化的冰窟,刺骨的寒冷穿透他的衣物,穿透了他的皮肤和肌肉,一直深入他的骨髓里……
李晓林走了几步,察觉高劲松并没跟上来,转回身疑惑地看了一眼:"怎么突然不走了?"
"我……没……没……没事。"高劲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不让自己牙关扣合的喀哒声搀杂进自己的言语里。
李晓林停下了脚步,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良久才说道:"可怕吧?害怕了?"
高劲松现在才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强笑着说道:"你编故事吧?……魏鸿林他们怎么可能象你说的那样。"他嘴里说着否认的话,耳边却还是象有一个接一个的雷霆霹雳在轰然作响,心脏也在胸腔里哔哔直跳,手脚僵直得几近发痛。联想到前天晚上魏鸿林他们几个主力和程德兴欢聚一堂、回来就找着茬子和言良成撕破脸皮针锋相对地大闹一场,还把这事给捅到媒体那里在报纸上曝光,再到今天比赛里他们的种种表现,他们做的和李晓林说的环环相扣丝毫不差,步步衔接毫厘不爽--他已经全然相信了李晓林的话。
"我以前就这样干过。"李晓林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次也是为了程德兴。"他把目光转向了披着银白色月光的田野。"现在想起来很愚蠢,但是当时不是这样想的。"
高劲松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他没去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那时觉得自己就该那样做,程指导也值得我那样做!"他燃起了一棵烟,停了很长时间,直到烟都烧去了一多半,才接下去。
一九八零年,李晓林刚满十岁,他那时还是个胡同里的孩子,每天只知道逃学旷课打弹弓玩玻璃球,是程德兴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发现了他,并且把他推荐给了那座城市里的业余体校。
"我爸说踢球的没出息,死活也不让我去体校,而且体校离我家也远,几乎要横穿整座城市,他也担心我的安全。那时候程指导天天都往我家里跑,反复做我爸的思想工作,后来我爸告诉我,是程指导的那份热心和执着打动了他,不然他绝对不能让我去踢球。"
两年后,又是程德兴把他推荐给了市里的少年足球队,一个夏天下来,程德兴再把他引领到省少年队,然后是青年队,最后是成年队……
"我爸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和我说,这辈子我最该感谢的人就是程指导,不然我只能和他一样,在胡同里的街道工厂里做个没出息的搬运工。我一直记得我父亲的这句话,只要是程指导说的话,要求我做的事,我绝对不会打半点折扣,哪怕他要我去踢断谁谁谁的腿,我也从来没问过自己这样做到底应该不应该,合适不合适。
"九三年,就是职业联赛开始的头一年,我们去广东佛山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锦标赛,"他转脸朝一直安静地听他说故事的高劲松咧咧嘴。"你也知道,那时候这个是最重要的赛事,辛辛苦苦一年练下来,年底能拿多少奖金第二年工资能不能上浮,全都看这比赛的成绩。"
高劲松点点头。是的,那一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他那年刚刚被提拔进成年队,也是平生第一次参加了最高级别的全国锦标赛;虽然他们队打的甲b组,虽然他前后只参加了四场比赛上场六十一分钟,虽然他们最终只是甲b第十一名,可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许多场面。
"那年我们运气不错,接连赢了好几支比我们强的队,好几场谁都不看好我们的比赛,我们也磕磕绊绊地拿了下来,最后闯进了四强。半决赛我们的对手是广东队,那才是真正的强队,可那时候我们全队上下心气足得要命,人人都憋足了劲,谁都不相信会输给广东队。每天不用教练拿着竹竿来撵,自己就相互提醒着上操场去练,练到非得到教练来撵着打着,我们才会去吃饭睡觉。哪里象现在,只要教练不说话,谁吃撑了没事去操场上熬油流汗?
"还有两天就要半决赛了,那天下午我正在操场上,有个跟队去佛山的体育局工作人员偷偷摸摸地告诉我,说我家里有急事找我,电话一直追到招待所办公室了,可队里的领导就是不让人通知我。他让我赶紧朝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请了十分钟假,就在招待所门口的收发室给家门口的小卖部打电话。街坊告诉我,我爸住院了,都住院好几天了,看情形怕是熬不过去了,还问我怎么还不回去看看。我就问是哪家医院,能不能帮我找找电话号码。电话号码有了,可我却没钱打这个长途。我那时身上就套了件球衣穿了条球裤,根本揣不下钱,可收发室里的人非得让我先把前面的电话费结了才让我再打。我急了,打了收发室里的人,抢了电话就给医院挂电话,最后找到了我姐。我姐接着电话就哭,说我爸不行了,就一两天里的事情。我抓着电话就哭了。后来警察来了,把我抓进了派出所。队上把我保了出来。程指导骂我不晓事。我问程指导,我家里的电话打到招待所,是谁不让我接电话的。没人说话。我说我要回家看我爸。程指导不答应,说我是主力,是骨干,要有个骨干主力的样。我哭着求他,他还是不答应。无论我怎样哀求他,他就是不答应。他不答应我连回去的火车票钱都凑不齐啊。那天夜里两个要好的队友给我凑了去广州的钱,我在广州买了站台票,缩在座位底下回了家。可我还是没能赶上看我爸最后一眼。我姐告我说,我爸最后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怎么还没回去……
"程德兴!你是不是人啊?!你还是不是人啊!"
故事说到这里,李晓林已经泣不成声,蹲在路边使劲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高劲松也无声地陪着他落泪。
虽然他打小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在各级球队里住宿舍吃食堂,但他依然能想象到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样穿过城市去体校踢球,他依然能想象到李晓林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踢球付出了怎么样的心血和操劳……他还记得他最后几次回家探望卧病在床的父亲时,脸上已经瘦得没剩几分肉的父亲,目光总是追随着他,那种满是慈祥和欣慰的温暖目光让他每每回想起来内心里总是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还记得父亲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当着他们姐弟三人说的话,也是两年中他说的最清晰流畅的一句话:
"好,好……"
泪水又一次弥满了他的眼眶。
李晓林不再哭了,可他蜷缩着的身子依然抽抽得厉害,一声接一声地吐噜着长气,手也颤抖得连烟盒和打火机都没法从衣兜里掏出来。
高劲松走过去替他拿出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递到他嘴里。李晓林的两只手都哆嗦得不能自已,根本就不能夹住香烟。
高劲松蹲到他身边,也燃起了一支烟。
借着烟草的力量,还有朋友的理解和关心,李晓林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终于又能把自己的故事说下去。
--自从父亲去世,他的姐姐一家就再没和他说过话。那年的锦标赛半决赛,他们队也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广东队,只能眼看着广东队去和辽宁队争夺冠亚军,眼看着辽宁队完成十连冠的丰功伟业。他们甚至都没能争到第三名。
"我们怎么可能击败广东人进决赛呢?两支球队实力上的差距遑且不轮,那可是佛山,是广东佛山,人家的主场;裁判们吃广东人喝广东人拿广东人,难道还能祈盼着他们最后会来帮我们?就算是最后夺冠的辽宁队又讨到了什么好?那么强大的辽宁队,堂堂国家队半壁江山,不也差点就只能'九连冠'吗?--可笑,那时我们竟然真的想着掀翻辽宁也去辉煌那么一回!"
锦标赛结束,他和程德兴的师徒情分也就走到了尽头,事实上当他连夜逃出佛山去广州时,程德兴就说过,他这辈子别想再踢球。程德兴是铁帅,说到做到,他不仅治军严明,连他说出的话也是一口唾沫一个坑。锦标赛后国家队大规模集训集训,教练组点了他的名,可通知走到队上,程德兴张嘴就说,这个李晓林道德品质败坏,意志力薄弱。其实第二条都是多余,那年头有第一条就足够了,这一条就基本上堵死了李晓林进国家队的路。也是在那年冬天,足协宣布职业化联赛正式启动。他们省的青年队就是甲b球队,依照足协的规定,两支球队必须分离,不然就要剥夺青年队的甲b资格。省里有家大型企业没赶上投资参股省队,就把眼光转向了青年队,买断之后立刻招兵买马,瞧上了他。他也不愿意再呆在队上看姓程的那张丑恶面孔,情愿降了身份去甲b。可程德兴就是不同意,非得按照球队章程办事,李晓林不假离队超过十天,应该给予严厉处罚。三天旷工就只能是开除的处分,十天旷工难道要枪毙?不,程德兴这个时候提出了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要用组织的力量来帮助李晓林、教育李晓林、改造李晓林,所以不能开除他,留队查看一年、停赛停训停薪这两条措施就能达到挽救李晓林的目的……
"那你后来怎么到了武汉?"高劲松问道。
"不是每个人都站在他那边,也有人同情我可怜我,他们替我在程德兴面前说了好话。我自己也放了狠话,让他别把坏事都做绝了!就这样,我来了武汉雅枫,然后慢慢地从看台上坐到替补席上,再从替补席转成了主力,想不到舒心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这个家伙又阴魂不散地追来了!"他恨恨地伸出脚去死命践踏着碾压着扔在地上的烟蒂。
高劲松说:"其实转会也没什么,换个球队,多学些战术风格,多积累点经验,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
李晓林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你才多大岁数,也来学着人说宽慰话?还派上大用场哩!滚一边去。"看高劲松讪讪的,他自己倒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说道,"我这辈子的球也就踢到这份上。--你不用劝慰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了,而且也荒废了不少时间;再说很东西都定了型,改也改不过来,想再进一步几乎就是痴心妄想,更谈不上派什么大用场。我就只能找家不上不下的俱乐部混个主力半主力,一面祈祷着别受伤,一面掰着指头等退役。你和我不一样,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技术又前面,意识和对足球的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除了速度,高劲松的能力或许样样都比他强,传中球的质量比他这个靠传中球立足的边前卫还要高出一大截。他唆着嘴唇思量着,半天才说道,"听我一句劝,有机会能走出武汉雅枫,就最好离开这里吧,换个地方,你还有机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还能更上几层楼。"他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顿了顿,既象是对高劲松说,又象是对自己说,"在这里厮混得越久,心就越冷;看见的事情越多,就越害怕。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小时候没踢球该有多好,至少我还能顺顺利利地读完中学,至少我还能进街道工厂接我爸的班,说不定他老人家也不会走得那么早……我有时做梦,就梦见我爸压根就不是因为病才走的,而是因为累--有好几年,他每天两趟地接我上学放学,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在体校门口等着我放学……"
高劲松默默地咀嚼着李晓林的话。
"在这里厮混得越久,心就越冷;看见的越多,就越害怕。"
他能体会到这简简单单的话里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感慨和叹息。
在今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察到那颗黑白相间的皮球之中竟然包裹着如此复杂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恐惧。是的,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也有过伤病,同样在医院的病床上挨过漫长的时光,但是病痛的折磨比赛失利时的痛苦还有落选某次赛事时的失落,这些都没有让他有过畏惧和退缩,即使是在他的母队解散之后的那段黑暗时光中,他也依然坚持着最基本的训练,盼望着,或者说企望着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重新站在球场上,他会与那黑白色的精灵一齐飞舞。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不仅重新站在了球场中央,他还把自己的舞台一直搭建到甲a的赛场,他甚至只用了三场比赛就让自己成为好几家俱乐部共同追逐的对象。他知道,如今自己的羽翼还不能说是丰满,自己的身体还未必能承受更猛烈的风雨,但是他同样知道,自己的羽翼终归会丰满起来,身体也终究会有一天能够和暴风雨相对抗,总有那么一天,他会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但他现在知道害怕了。
不仅仅是害怕,而是恐惧。他从来没有想到足球的单纯世界里竟然还充斥着如此复杂诡异的事情,它们就象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把一切东西都卷进去,然后把它们搅拌在一起,当它们再出现谁都不能分辨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他的朋友魏鸿林已经卷进去了;才和自己吃罢晚饭的李晓林所说的"很多东西都定了型"当然不会只是在说他的技术,他是在说他自己都不敢认识自己了;还有很多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队友都走出了大客车,站到了绿化带上,他们已经卷进去或者正在准备着被卷进去……
他一定得逃离这个旋涡,毫不迟疑绝不犹豫地逃离这个旋涡!
他得马上行动起来。去哪里都行,只要能逃走就行!
精神恍惚之中,他不记得自己都和李晓林说了些什么话。
"也许程德兴没有我说的那么不堪。"李晓林神情苦涩地说道,"我对这个人的看法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肯定也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人和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所以肯定搀杂有我个人的偏见,难免不够公允。其实很多人都说他是一个好教练,尤其是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队员,他们都非常尊敬他。我自己就曾经非常尊敬他,并且期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象他那样的人。"
高劲松惊讶得无以复加。再没有比这个更荒诞的事情了。短短一个小时里面他竟然从同一个人嘴里听到对另外一个人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们都是人,而人又总是最复杂的,同样的言语举动在这里属于很合理的行为,但是换个环境也许就很荒谬。"李晓林就象一个哲人一般说出这番大道理。他朝高劲松笑了笑,"这是我很早以前在一本书里看见的话,一直不是很明白它的意思,不过现在我弄清楚了。"显然,他在批判程德兴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批判,这无疑是一件让人值得为之高兴的事情,更教我们高兴的是,这种思想上的认知往往会给人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更让我们为李晓林感到高兴。
对李晓林的话,高劲松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和。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去品味李晓林话里深沉的含义。
快到基地门口时,李晓林表情凝重地向高劲松伸出了手,并且真诚地说道:"谢谢你。"
这是李晓林平生第一次很尊重地和一个与他同龄的人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