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完结篇下(2 / 2)

女侠千古情 宝侠 6672 字 2022-08-03

大家举杯,沉默着喝酒。

三杯酒下肚,赵敏忽然站起来,犹豫一下对卫青说:“你不走么?”

卫青面容古怪地望望她,再望望晏七行和我,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都坐下。”我静静地说。“我跟晏大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用回避。”

晏七行猛地抬头,眯起眼看着我,深邃的目光隐含恼怒。

“此地离南山大约三日路程,八月十三,陛下会吩咐沿途驻军开放关卡,给你们放行。不过有个条件,晏大人随身侍卫,不得超过三十个。”

这个条件太过苛刻,连卫青都拧起眉来。

晏七行淡淡地说:“不必,十八个人足矣。”

“主人?”赵敏急了。“若那刘彻暗藏杀机,主人岂不是无还手之边?”

“陛下不会这样做。”我相信刘彻。“他答应过我就一定能做到。”

“我不信他。”赵敏尖锐地说。

我挑起眉不耐烦地说:“不信他总可以信我吧。放心,我不会让你的主人少一根毫毛。”

“主人?!”赵敏气急败坏转向晏七行。

其实我们说话间,晏七行一直望着我,目光有些忧思,有些忧伤,而我的视线跟他一碰上,便即避开。

“我不必还手。”他说。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对还不还手的事不感兴趣。

“是。不过我也有条件。”

我一怔:“什么条件?”

“下次相见我会告诉你。”

“好。”

只要不耽误正事,怎么都好说。

卫青疑疑惑惑地问:“荥阳城几十万叛军,只晏大人一人归降,陛下睿智英明,岂肯轻易应承?”

“也许在陛下眼中,晏七行一人能抵百万军吧。”我如是解释。“主帅都走了,叛军会很快风流云散的。”

事实自然不是这样。

刘彻肯答应我的请求,多半基于想跟我建立一种“信任”的关系。这件事是块试金石,实验这个“信任”能否靠得住。

再度给大家倒满了酒,痛快地说:“来,庆祝我们达成协议。”

“再预祝我们中秋行动顺利。”

连着两盏酒下肚,四人脸色都见红润,只是各怀心事,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我站起身,端起最后一盏酒,认真地说:“最后,借这杯酒祝福三位。在未来没有我的岁月里,好好地,开心地活着。我在两千后,遥祝三位一生平安。”

饮尽酒盏一抛,凌空划出漂亮的弧线,消失于夜色。

“告辞!”我郑重地冲着晏赵二人拱手为礼,后退两步转身疾步走向马儿,飞身上马离开。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但是没人看见。

“可知陛下因何差我相陪?”

“知道,不就是当间谍吗?”

“你不担心我会出卖你?”

“你不会。就算不是为了你姐姐,你也不会这么做。”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在大汉朝唯一的朋友。”

赵敏不是我的朋友,她心里只有晏七行一个;晏七行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还没潇洒到“再见亦是朋友”的程度。

就只有卫青了。

何况我的离开对所有人来说,都只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曾几何时,我竟然变成一个多余的人。

我跟刘彻回了长安,接下来的几天格外平静。战局利好的消息不断传来:荥阳方面按兵不动自不必说了;王恢成功牵制叛军东南兵力于寿春,东南战线离决战之期不远;刘襄见大势不妙,露出求和意向,朝廷又另派使臣前往雎阳……

刘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终于有一个晚上,他有心,我也没推却,借着酒意,行了寻常夫妻应当完成的“周公之礼”。

我的心情很复杂,有安抚,有感激,也有内疚,还有一点……爱意吧,不太确定。总之那个晚上,我很尽心。

然后直到中秋,我们一直住在一起。而我对刘彻,极尽温柔之能事。逮着时间,就跟他聊天交流,把我所知道汉武帝时期的相关政策、事件、隐患及解决之道,变着法儿的换上一个又一个马甲全都告诉他。

虽然明知自己在做着件蠢事,但谁知道呢,也许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这些东西会被冥冥储存于潜意识内也说不定。

时候终于到了。

八月十三,有通报来说,晏七行带了十八名骑士离开荥阳,一路畅通无阻,经过各个关卡直向南山方向而去。

八月十四,由荥阳赶回来的卫青与霍去病带了三百精选铁骑,于翌日保护着我跟刘彻,乘坐帝后车辇离开长安。

透过纱窗,望着越来越远的长安高耸的城墙,在日影之下散发着似乎庄严神圣的光辉,立刻,一种淡淡的离愁从心底升起。

这样真实的时代,这样真实的长安,从此以后永不再见了。不会再有上林苑,不会再有未央宫,那风姿绰约的美丽宫女,那手执金戟的宿卫战士,意气风发的朝臣,淳朴敦厚的百姓,都将不会再见了。秦时明月汉时关,很快将淹没于历史尘埃中,终成古籍中的一隅,无法将其真实展现给两千年后的人。

而我,短短的三四年,却象是走完了我全部的人生。快乐的、忧伤的、幸福的、痛苦的点点滴滴,汇成生命的河流,在遥远的时空里,吟唱幽古情怀;那些宫廷沙场的峥嵘岁月,那些纵马放歌的豪情襟怀,终成为时光酿成的醇酒,在今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里,反复品尝,反复回味,反复沉醉。可想而知的是,未来将不复如此精彩,而我将在回忆中了此一生。

“爱卿似有所思?”一旁的刘彻轻轻拉起我的手。

“我觉得长安城真的很漂亮。”我收回心思,灿然微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城市,长安是最美丽辉煌的一座。当初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它会成为我另外一个家乡,一个比我真正家乡更重要的第二故乡。”

“也会成为爱卿永远的故乡。”刘彻说。

“是啊,永远的……”

长安城最后一点影像也在我眼前彻底消失,前面的道路曲折蜿蜒,似乎没有尽头。

八月十五,靠山村村口。

晏七行在前,十八铁骑远远站在后面——我看到其中有异钗而弁的赵敏,迎着我们。残阳下,他高大的身躯孤单寂廖。

就着刘彻的手下了车辇,晏七行站在原处,毫无见礼之意。

“陛下。”我轻轻握住了刘彻的手,担心他发飙。

“无妨。”刘彻倒是大度,在卫青等侍卫保护下,携我手径自向前。

晏七行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跟刘彻紧握的手上,之后默默跟上来,大家伙儿走向村内。

自从赵敏出了事,村子里的百姓都被朝廷迁走了,只剩一村空屋,满目苍凉。想不到一路走来,最终又回到起点,这是宿命吗?如果是,为什么要我白来这一遭?

穿过靠山村,眼见山高林密无法骑马,大家步行入南山。数小时后,月亮升起来了,这是我在汉朝见到的最晴朗最明亮的月圆之夜,也是最后一个月圆之夜!顿时,我心乱如麻。

长夜漫漫,薄雾如烟,我们来到那一大片空地上。旅行车还在那里,只是车库已经被推倒,车身积满了尘灰,亘古的月光透过密林的缝隙照射着它,突兀而怪异,那原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事物。

晏七行带着他的十八铁骑,卫青,小霍,刘彻带着三百铁卫,分为两列站在旅行车前面。

卫青拿着铁铲随我走近它,在车身一侧的泥土里,挖出一个四方盒子。重新得回和田玉后,我把它藏到了这个自认为稳妥的地方。

刘彻授意,卫青捧着盒子,踏着松软的落叶,走到晏七行面前,把盒子交到了他的手上。

突然,盒子飞了起来,飞到一名侍卫怀中,而月下寒光闪过,卫青虎步飞跃,手中短刃直插晏七行!

“七行!”我惊呼一声,本能地想冲过去,立刻有两人一左一右将钢刀架在我脖子上。

“师父?”是小霍,这突然的变化也令他呆住了。

我不由苦笑,果然是我欺人人也欺我。

那边,晏七行反应敏捷,一把刁住他拿刀的手往外一拧,卫青手臂吃痛,短刀“当啷”落地,翻身后跃,远离其身。

立刻,暗夜的密林里忽拉拉飞出无数利箭,射向晏七行,射向正欲有所行动的十八名随从。

那年出使匈奴时,我曾亲眼看见晏七行表演了一项拿手绝技,此时无疑是情景再现,只见他身形如电疾转,左一手右一搂,转眼箭支满怀,接着身子旋转如陀螺,长袖生风,利箭激射而出,密林深处立刻响起一片惨叫。

“刘彻,你果然不可信。”晏七行怒声喝叱,冲向铁卫后面被保护起来的刘彻。与此同时,另十八名铁骑已经各亮刀剑,杀向刘彻!刘彻身边的三百铁卫迎头而上,虽众寡悬殊,但那十八个人好像十八匹猛虎,一个可抵十个,再加上沾上就非死即伤的晏七行,铁卫一时间倒也奈何不了他们,战势十分猛烈。

打斗一起,我已被带到刘彻身边,小霍望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我嘲弄地问,带着早已了然于胸的镇静。

刘彻避开我犀利的眼神儿,接过铁卫递来的盒子,淡淡地说:“朕是天子,这天下,朕要得;你刘丹,朕也要得;长生不死,朕又岂会拱手相让,且相让与仇家?”

长生不死?

卫青并未出卖我!

“你如此聪明,岂不知卧塌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之理?”他狠狠地加上一句。

对了,这才是真正的刘彻!

这才是真正的汉武帝!

其实我们俩个早就心知肚明,这件事由头至尾就是彼此欺骗互相利用,他想以此引出晏七行杀之,我则想利用这场混乱离开,所以不管我的借口编得多么破绽百出,刘彻还是会答应,而我也乐得顺水推舟,因为无论他们之间孰得孰失,最后的胜利者都会是我,或者是我们大家。

如果那也算是胜利的话。

我的离开,是三赢的局面。关于这一点,晏七行最清楚。

阴谋、欺骗、算计,因为各怀心机,明知是陷阱,大家也都抻长了脖子往里跳。我们的真心呢?那些若有似无、被污染过了的,阴霾密布中仅有的一丝余光呢?如今看来似乎已毫无价值。我,晏七行,刘彻,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糊涂帐,谁能算得清?

刘彻抚摸着那个盒子,接着说:“朕答应你,四十岁之前一定平定匈奴,之后传位于你我的皇儿,届时,朕与你退隐桃源,长生不死,渡那神仙生涯。”

我闭起了眼睛,心中五味俱陈。

正在这时,一声惊呼出自刘彻之口,睁眼一看,刘彻正向旅行车方向望着,一脸怒色。

旅行车上站了个人,白衣飘飘翩然欲仙,竟是扶雍!火把光下看得真切,他手中拿着那个盒子。原来乘场面混乱,他突然出现抢走了盒子。

“来人,替朕杀了他!”刘彻怒不可遏,抬手指着扶雍,手指微微颤抖。

乱箭立刻射向扶雍。扶雍的功夫不济,轻功却高得出奇。轻飘飘似大鸟一样,从车上一跃而下,几个起落,消失于夜林中,只余下一句话:“兄弟,既已得手,还不速退?”

卫青带了数十名铁卫高手急遽追了下去。

我有些懵了,脑筋转不过弯来。

什么叫既已得手?

晏七行被众多铁卫围攻,身边十八名随从也死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个始终与他并肩作战的赵敏,拼死维护着自己的主人与爱人。

“让我去。”说着,推开挟持着我的两个铁卫,刘彻竟不阻拦,任由我去。

“大家让开!”

我凄厉的呼喊格外的刺耳,铁卫纷纷给我让路。我要问他,我要问清楚,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我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到晏七行面前。

“是你吗?”我愣愣地问。“你跟扶雍设计好了的?”

“不是。”晏七行染了血的脸上又青又红,矢口否认。

我不相信,我的思想已经打成结只剩下直觉。

我依旧愣愣地、平静地:“你又在骗我。没有弑父事件,也没有生不如死的痛苦对不对?你想要的是大汉江山,现在又加上一块和田玉对不对?由始至终你都在骗我,就象我由始至终都在骗刘彻一样对不对?”

真冷啊,好像南极或北极,抑或浸入冰冷的深海中,从头发丝到汗毛孔,冷风渗透了我的五脏六腑。

“不是,不是……”晏七行连连摇头,眼睛里似乎有泪流出来。“我没有骗你,天下间我最不可能欺骗的人就是你,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刘丹。”

他的言辞恳切,他的神情悲痛,但我已决不相信他。

一步步地,我退后,退后……我笑着退后……

“刘丹!”他紧走几步伸手欲抓我,“砰、砰、砰”三声枪响,他的前胸飞溅出三团血雾。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伸直的手指向我,仰天倒下!!!

“不要!!!”女人的声音宛如阴间的厉鬼,响过之后去悄无声息。

赵敏被人一剑刺穿身体,倒在晏七行的身边。

我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回过头去,看见刘彻手中有枪,枪口还在冒烟。

“晏七行?”我听到怪异的声音,发自自己的胸腔。

头“嗡嗡”响着,天旋地转。可是我还能走到他身边,瞪视着“泊泊”流出的鲜血,晏七行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张了张嘴,似有话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到他身边的,也不知道怎么抱起他的身体,“晏七行!”我叫着他的名字,手上全是滑腻腻的血。

“晏七行?”我再叫,声音开始发抖。

晏七行曾经黑亮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吃力地说:“当日,你曾答应,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像有这么回事,可是我怎么想不起来?

我的意识模糊,只能胡乱地点着头:“噢,噢,你说,你说。”

他笑了,象孩子一样,认真地恳求:“我要你,回来找我。”

我的心一下炸了开来!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我的眼前黑了黑,声音抖得语不成声。

“我要你,回来找我。”他的声音开始微弱,视线开始涣散。

“晏七行?晏七行!!!”我摇撼着他的身体,拼命地呼喊。“不要睡,你不能睡,快醒过来跟我说清楚!”

他的精神似乎一振,眼睛又有了焦距,微笑着安慰我说:“傻丫头,不要伤心……不要流泪,我死了……还会活过来。”

“活过来?”我艰难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脑子有点清楚了。活过来,他可以活过来。

晏七行的声音断断续续:“那时,你再回来找我……不管我在哪里,不论我在何方……你都一定要找到我,跟我……在一起。”

“回来?回来……我知道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我拼命地点着头,憋着气,恐怕眼泪流下会模糊视线,会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怎么办?”

“想办法……让我爱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如果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想办法……让我认识你。”他的声音越发微弱,

“如果你讨厌我,不肯理我,怎么办?”

“你就……死缠烂打,不要放弃!”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晏七行?”我轻唤他的名字。

“四方镇,不是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他露出最后的笑容,说出最后三个字:“我,爱,你……”

在我臂弯的身体沉了下去。

我抱紧了他,泪如雨下。

躺在一旁的赵敏忽地大声狂笑,血泪和流。

“你自负聪明,其实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扶雍大人几次三番……欲除你后快,全仗主人施计相救……会稽楼船上,你以为是偶然吗?其实是主人与我设计,逼你离开,连马匹都为你备妥……主人为了你,甚至连刘陵都失手杀了……可叹他这一生,为报血仇倾尽所有,却偏偏遇到你……克星,复仇大业,终毁你手。”

她的脸孔忽然扭曲起来,有种恐怖的美丽:“他为何如此爱你?你为何如此待他?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赵敏死了。

我忽然很羡慕她,巴不得死掉的那个是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含泪问怀中了无生气的人。“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要把我推得远远的?”

一切都错过了。

晏七行说得对,如果他早知道,会用另一种方式为我饯行,而不是……死亡!

我低下头去,吻在他犹有余温的唇上。

“等我。”我说。

放下他,起身擦干眼泪,抬眼望月色正浓。

“刘丹?”刘彻举步向我走来。

我后退几步,飞快地跑向旅行车。

“你做什么?”他焦急地呼喊。

“师父!”到底是孩子,小霍已经哭了出来。

我敏捷地攀上车顶,月光下,火光中,凝望着他——刘彻!

“其实我骗了你。”我静静地陈述。“从来都没有世外桃源,也没有长生不老,我更不从西域来的……”

“爱卿,你且下来。”他小心地上前诱哄着我。“只要你平安,朕既往不咎。”

“全部退后!”我厉声叫着,撕开外衣衣襟,露出里面绑在腰上的一圈炸弹。

“全都退到三丈之外!否则我便引爆炸药,大家同归于尽!”

刘彻大惊,忙吩咐众人退后,惊恐地望着我说:“爱卿,万万不可,莫要任性行事。”

“我不任性。”我惨淡一笑。“这次绝不任性。因为我要走了……”

从箭袖里拿出紫色的小盒子,托于手掌之上,轻声说:“这个才是回家的钥匙。”

“刘丹?!!”刘彻脸色顿时惨白。

“对不起刘彻,下次再见时,你一定不要爱上我。”

目光滑过躺在地上的晏七行……

“等我,我很快回来。”

小小的紫盒子缓缓开启,月光倾泻,白色的光环如同烟花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