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良久……
突然想起一些往事,那些猜忌、怀疑、防备、尔虞我诈生生死死,构成的我生命里最黑暗的岁月,现在想起来好像隔了几个世纪一样遥远飘渺。当我面对刘彻的疑问时,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信任”这种可贵的品质居然也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努力地回想着,来汉朝之后吧,复杂的、单纯的、争斗的、了解的,新开始之后的许多经历,卫青、霍去病,甚至包括刘彻,我们之间渐渐地或多或少地建立起一种不能完全用理性去解释的信任的关系,但把这种信任推向高峰的,却是晏七行。
爱,原本就是滋生信任的沃土。
我很珍惜这样的关系,它让人觉得温暖纯真。
刘彻所说的我当然想过,想过不止一次,但每次的结论都是,我相信晏七行。
“陛下,你知道信是什么吗?”我在黑暗中微笑,自问自答:“就是不合逻辑的、有违常理的、不可能不应该不对劲的情况下仍然不怀疑,这就是信了。”
“即令诸多迹象疑点都指向他,你仍旧信他?”刘彻语气不善。
“是。”我十分肯定。
他突然转开话题,冷冷地问:“还记得当日未央宫中,朕刺你一刀么?”
“当然记得。”我说。那一刀不但伤身而且伤心,怎么会忘?不过他又开始自称为“朕”,有些特别强调自己至高无尚身份的意味。
“此后朕决定放你走,你可知为什么?”他又问。
我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相信我不是凶手,愿意给我机会来洗脱罪名。”
刘彻哂然一笑,说道:“不是。当时所有矛头都指向你,由不得朕不信。”
我怔了怔,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放我?”
刘彻苦笑道:“因为那一刀刺中你之后,朕痛彻肺腑!”
嗯?被刺一刀的是我啊,最痛的那个应该是我才对。虽然这么想着,却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虚,只好保持沉默。
刘彻的声音越发低沉,微热的气息痒痒地喷在后颈:“那一刻朕才顿悟,原来不管怎样,朕都必须得相信你,因为朕无法承担不信你、怀疑你的后果,与你是否凶手一事相比,朕更不能忍受的是失去你。”
大约有五秒钟,我的脑子象被什么塞住了,如同被卡在井洞内的身体一样,想转动一下都很费力。
刘彻接着说道:“既然不能失去,只能选择相信。你对晏七行难道不是这样?”
转了好大一弯儿,这才是主题。亏我刚刚还为他的“真情”流露小小地感动来着。
“你说的也有道理。”有些郁闷,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我。帝王多疑,似乎是千古定例。“不过事实证明你信的没错。你孩子不是我害的,你老婆不是我杀的,背叛逃跑不是我愿意的,虽说后来晏七行辞官,我们两人不告而别是不太地道,可是也做好善后了,辞呈递了,录音笔也托人转交了,谁都没想到会出这岔子,所托非人。不管怎么说,你信我还是信对了。同理可证,我信晏七行也不会错。陛下你瞧,你信我,我信晏七行,等量代换一下,你不就等于相信晏七行了?相信我吧,不会错的。”
“什么等什么换?”刘彻生气了。“朕喜欢你才愿意相信你,朕不喜欢晏七行,凭什么相信他?”
我缩缩脖子不敢跟他争辩。
见我以沉默来对抗,刘彻的气越发大了,又狠狠地加上一句:“朕容忍你,不会容忍他!不要以为朕喜欢你,就可以对朕予取予求!”
“我也没求着你什么呀。”我暗暗发牢骚。“一直以来予取予求的那个好像是陛下您呀。”
这话也就在心里一想,现在不是治气抬杠耍嘴皮子的时候。
“刘丹不敢。”我貌似谦恭地敷衍着。
刘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估计还在生闷气呢。
上头又有声音响起,我跟刘彻都屏住了呼吸……
“咚”,似乎是什么东西被丢到井里。
接着有人说话:“小小一个四方镇能有多大,挖地三尺竟也找不到他们,莫非他们真能飞天遁地?”
另一个神神秘秘地说:“天子天子,上天之子,莫不是得上天荫庇,若是如此,我等如此行事,岂非触怒上帝……”
“嘘!当心祸从口出。”
“可是,所有地方都搜遍了,人若尚在镇里,还有何处可藏?”
那两个说着话离去。一会儿,又有人来,又是“咚”的声音。
他们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到井里?
“是什么?”刘彻低声问。
我一把握紧他的手,死死握住。
我想到是什么了,是尸体!
他们正把尸体丢到井里。那三百汉军,也许还有那些自发组织起来帮助我们的四方镇百姓。
心脏一阵收缩。
来不及悲伤,另一个严峻的问题已经摆在我们面前——这个洞口离水面并不高,如果他们继续不断地往下丢尸体,我跟刘彻就死定了,即使不被水淹死,也得憋死-——憋死在因塞满尸体而空气逐渐减少的密闭空间里。
我想到的刘彻自然也想到了,他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问我:“可有办法?”
我说:“两个办法,一是听天由命,二是上去送死。”
“咚”的一声,第三具尸体……想当然尔,水位又在上升。
两颗心脏剧烈地跳动如鼓,寒冷的井洞里,我居然全身冒汗。
“人都死了,何须如此麻烦?”又有对话传来。
“天快亮了,卫公子说如果被人发现这些尸体,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那个王爷不用想一定是淮南王。
“几乎每寸土地都翻过来也找不到,莫非皇……他们已经逃出四方镇?”
“天晓得。不过公子早已布置停当,方圆十里之内遍布暗桩,即使出得了四方镇也逃不掉。”说话声渐渐模糊。
我竖着耳朵极力贯注全神听着他们的对话,试图从这些意外偏得的信息中找出逃生的方法。听声分辨,这批是两伙四个人,专门负责处理尸体来着……
尸体?尸体?!也许,那些尸体可以对我们有帮助。
“想不死的话,我倒有一个主意。”尽管这个主意真的很恶心。
果然,刘彻听了立刻反对:“不行,我……朕乃天子之尊,你却要朕混在死人堆里?朕宁愿一死。”
没错,这个就是我的计划,混在死人堆里装尸体。
“好,那大家就一起等死好了。”我慢悠悠地说。
好一阵子大家都不说话。等第五具尸体扔下来后,刘彻闷声问:“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吗?”
“有。”我明褒暗讽。“陛下您那头脑比刘丹不知聪明多少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不过您可得快着点,估计现在那水位已经升起来了,再丢那么几具就要水漫金山了。”
他自然不知道什么叫水漫金山,这节骨眼儿上也没心思追问我是什么意思,沉吟片刻,无可奈何地说:“好,朕依你。”
切!到底是性命比面子矜贵。
主意我出,程序上的事自然由他动手。乘着他们去拖尸体,刘彻开始行动。洞内宽度狭小,但高度还有空隙,所以他竭力地翻身——只能翻到我身上。
“喂,你干什么?”我尴尬得要死。
“挖开土坯。”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喂,你动作慢点。”
“再迟则会水漫金山。”
“你怎么这么重?快压死我了。”
“慢慢会习惯。”
习惯你个头啦,搞得跟还有后续内容似的,真岂有此理!我心里恨恨地。
他在我身上不停地动着真是吃尽豆腐,弄得我难堪之极,但是又没有办法,谁叫我想出这个馊主意?谁叫天时地利人不和就搞成现在这样子?
“怎么样?先挖条缝看看就行。”
他突然停下不动了。
“水位离洞口尚有寸余。”他说。
又有人来,尸体被丢入井里,溅起的水声听得清清楚楚。刘彻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还差两具。”刘彻审视着外面的情形说。
“挖土坯吧,乘着天没亮光线昏暗。”我轻声提醒他。
“好。”应了一声,接下来刘彻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突然低头吻住了我的嘴,狠狠地。
“呜……”我动弹不得也无力挣扎,本来就稀薄的空气一下子全部消失,很快就脑部缺氧即将窒息。
就在我眼冒金星快要挂掉的时候,他终于大发慈悲放开我。来不及骂人,贪婪地吸几口空气。混合着血与水腥味儿的空气一冲进喉咙,我忍不住咳嗽出声。几乎与此同时,一具尸体被丢进井里。
“可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一个人说。
“什么声音?”
“好像咳嗽声。”
“此地除你我之外,只有一井死尸。莫非是……诈尸?!”
“你,你莫要吓我。”
两个家伙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却一头一身的冷汗。
“想死吗你?”忘了他是皇帝,只想发泄心中的恐惧和愤怒。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今日你我若死在此地,倒也了无遗憾。”
说罢飞快挖开其余土坯,迅速钻了出去。
我怔在那里,一阵负疚感涌上来,连被强吻的羞恼也被冲淡了不少。真要命,我为大汉、为刘彻付出的也不算少,但为什么却偏偏觉得欠他很多似的?正想着,刘彻已经动手将我拖了出来。
手一摸,湿湿的粘粘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格登”一下,那自然是人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面临时,真不是普通的难以忍受。
很快,身上的衣服湿了,感觉寒冷入骨;井水的寒气包裹着血的腥气,在无边的漆黑中渗透进人的鼻孔、毛孔,甚至骨髓,更增森冷可怖。我拼命压抑着心理与生理的反应暗暗苦笑,看来这一辈子是没办法漠视死亡和鲜血了,同时又难免庆幸,至少自己还没变得那么冷血。
尸体一具具地被丢进来,我倒没什么,刘彻可累得要死,又要保护我避免被尸体砸着,又要拖着我踏着死人向上爬,自然辛苦一些。
黎明将至,那黑暗越发的大了,我冷得不停地打寒战。仰起头,启明星闪亮亮的,在丝绒般的夜幕上悬挂着,很漂亮。如今我们的处境啊,正好应了那句成语——坐井观天!
我跟他在死人堆里节节高升,借着外面晨曦的微光略一衡量,离井口至少还有三米远,但是,却不见再有尸体丢下来。
正忐忑不安间,脚步声再度响起,伴随着“刷刷”之声,好像有人在用扫帚扫地,接着,劈头盖脸一阵什么东西雨一样浇下来,浇了我一头一脸,好像夹着块石头正砸在额头,再痛我也不敢叫出声,抬手一摸,靠,一手血,一头包。
等那混蛋脚步声远,刘彻低声问:“你怎么样?”
“没事。”我憋着气。“你呢?”
刘彻没回答,伸手抱住我轻笑。
“还来?”我卯足了劲儿想推开他,可惜力有不逮。“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刘彻感慨地说:“我在想,你我此番生死同当,患难之交弥足珍贵,我会永远记得。”
“记忆有时候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是这种血淋淋的记忆,越快忘记越好。”我低声说。虽然肉墙比井壁要温暖得多,我还是宁可不要靠在他身上。因为我知道他不是要吃我豆腐,而是想以自己的体温温暖我——我已经冷得抖成一团了。
“又有人来。”刘彻在我耳边说。
这次似乎是三四个人,脚步格外的迟缓沉重,仿佛抬着什么重物。
来不及想,“轰”的一声,震得耳膜欲裂,接着所有的晨星天象都消失于更深的黑暗之中。
呆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刘彻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将井口堵住了。”
#¥%*&¥#@!~
我们现在离井口的高度,想爬上去已经不易,再加个沉重的……估计是块巨石,这次真的是死定了。忽然想起天龙八部中段誉跟王语嫣困在枯井那一段,跟眼前情景真是出奇相似,惟一不同的是少了对爱侣,多了双垂死鬼。
“怎么办?”向来都是别人问我怎么办,想不到这三个字有天会自我口中说出。
刘彻的回答更绝:“两个办法,一是坐井等死,二是喊救命。”
说做就做,扯开喉咙大叫:“救……”幸好我感应准确,抬手堵住他的嘴巴。
“你疯了?”我惊怒交集。
刘彻一动不动由着我,直到我认为安全为止,才把手放下来。
“困在这里惟有一死,落到他们手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刘彻如是说。
我冷哼一声说:“他一定会让我们活着,而且会让我们活久一些,因为他会用尽一切手段来折磨我们,到时候,我们会死得又慢又惨。”
刘城璧对我们的仇恨强烈到什么程度,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然也不会在遍寻不着之后,再来个“落井下石”做得干脆彻底,连“万一”的机会都不给我们留。
刘彻笑了笑说:“对你不会。”
“他曾经怎样对付我,好像我刚刚跟陛下说过了……”刘城璧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会把我先奸后杀给他爹报仇,这我怎么忘得了?
刘彻笃定地说:“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的心,口硬心虚。他说得狠毒,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罢了。”
“恐惧?”我不明白。
“喜欢自己的杀父仇人,焉能不惧?”刘彻语含冷嘲。
我学乖了,只要一提及这种敏感问题,最聪明的方法就是装糊涂装无知装白痴一语不发保证没错。
感觉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在蕴酿着酸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刘丹啊刘丹,你何其有幸,竟能同时为几个男子所爱;你又何其不幸,竟然同时为几个男子所爱。”
“嘘……”我装出警觉的样子,把他冒出的泡泡堵了回去。“好像有声音。”其实根本没动静。
刘彻果然闭上嘴,竖起耳朵细听,听了半天当然听不到什么,只是也没再说那些唧唧歪歪的事儿。
四周又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丝微光从石头的孔洞里照射下来,天光大亮了。
“这石头是何物?”刘彻仰头望了半天,问我。
“大石磨,你不知道吗?”我懒懒地说。“刘安别的本事没有,倒是发明了一件让中国人受益不小的东西。”
“什么?”刘彻好奇地问。
“豆腐。好象又叫戎菽,这个大石头是磨豆腐用的。”
“噢,数月前淮南王倒是向朕呈过此物,说是居家潜心钻研美食,偶得此物。朕尝过,倒也美味。”
我嗤之以鼻:“什么钻研美食,那是他为了长生不老,叫手下什么八公七公炼丹炼出来的副产品。所以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家伙早有不臣之心。”
“此话怎讲?”
“长生不老这种事,自古以来那都是皇帝的专属爱好,他一个小小的封王竟也妄想长生不死,想干什么不言而喻嘛。”对于神仙啊,长生啊,有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大概是他们老刘家人的特殊爱好吧。
“有道理……可是,皇帝的专属爱好是何意?”他听出我话中有话。
我正经八百地说:“那意思是说,长生不老是件浩大奢侈政治敏感度又高的工程,普通人根本想都不要想,就算想得到也干不起,就算干得起也不敢干,想得到干得起又敢干的,除了皇帝一家之外,天下别无分号。所以说,长生不老是皇帝的专属爱好。不过陛下,您可千万别有这种愚蠢之极的爱好啊。”
我纯是好心提醒他,反正历史也改变了,说不定除去寻求长生的瑕疵,汉武帝的形象会更正面一些,将来卫长公主也不会因为老爸的昏聩而被迫嫁给一个神棍弄得终身不幸了。
“愚蠢之极?”刘彻静静地重复这四个字,似乎这四个字比“长生不老”那四个字更加重要。“你言下之意,这世上并无长生?”
他这一重复,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就象韦小宝说谎说到最后不得不拿笔记录在册,免得谎言太多穿帮一样,我也早应该给自己记录一下,因为我说的谎不比他少,有些时间一久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比如:世外桃源!
一急,我赶紧补救,说:“呃,当然,也不全是愚蠢啦,毕竟还有世外桃源。不过那也不是绝对的长生不老,只是比外面衰老得缓慢一些罢了。总之在这个世界上,人没有方法可以令自己长生不死。”顿了顿,我假惺惺地作忧伤状说:“唉,何况和田玉没了,我们又给困在这里,别说长生,能活着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刘彻双臂环绕着我,笃定地说:“朕是天子,有神明护佑逢险化夷,不会轻易就死,更不会死在这种肮脏之地。”
“希望如此吧。”我可不像他这么盲目乐观。“可是陛下,你真的不害怕?我们很有可能出不去,也许会饿死在这里,你不怕死吗?”
刘彻实在太镇定,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怎么会不怕死呢?好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