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演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事后去问晏七行,他略皱眉头说:“于单只是说右贤王久有异志,乘寿诞之日谋害大单于,此次讨逆乃是为大单于报仇。凡在讨逆之役功勋卓著者,均有重赏云云。”
只是这样吗?
当下按晏七行布署,于单单于亲自登王帐点将发令:右谷蠡王率左右骨都侯领兵坐镇王庭;左贤王及其两位王子各率两万铁骑为左路,罕达(晏七行)及左右日逐王各率两万铁骑居右路;于单自己亲领三万骑居中路,三路大军共九万骑,按计划先后出击右贤王部。
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有许多以少胜多的例子,大都以谋略取胜,但是一望无际无遮无挡无物可用的草原战役,实力的优劣是制胜的关键。很多时候任你再好的兵法智谋也比不上三个字:快、准、勇。
快――速度;准――目标准确,不会失道;(李广屡次失道迷路,是他不封的原因之一,最后因失道获罪,自杀而死。)勇――不畏战,不怕死。(大行王恢被诛源于畏战怕死)
我骑的还是那匹汗血宝马,也曾将它送还于单,但那马死也不肯离开,于单作个顺水人情,索性将它送了给我。
身为“罕达”的侍卫,自然随晏七行在右路军。草原作战以骑兵为主,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它的机动性,快则制人,慢则制于人,所以晏七行的作战方针是―――长途奔袭,快速制敌。
我想,我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阴霾满天的下午,事实上午夜梦迥之际,那场战争的场面常常浮现,令人惧怕,令人胆寒。
于单所率三万大军正面攻击右贤王部,右贤王果然倾巢而出,于单佯败撤退,退出三四里路时,如同神兵天降般,王庭的大军如同潮水从左右两翼夹击,一通角响,最前围的骑射手箭矢如蝗密集如雨轮番射向叛军。惨叫声之后,数不尽的叛军纷纷堕马。
我观看,只见叛军先是一乱,但丰富的作战经验加上训练有素,他们很快就镇定下来,重装骑兵迅速移至外围,以身上厚重的盔甲作防护一掩护叛军后撤,弓箭手也立刻还击,双方在箭雨中各有死伤,黑压压的云层下,剽悍的匈奴人在自相残杀,碧绿的草原上红色的血象鲜花一样含怒绽放,血腥之气很快弥漫开来,将人包围其中。
二通角响,左右两翼的王庭军队忽作分散,左贤王的一位王子及左右日逐王各带一万骑兵,抄向叛军的后翼,截断他们的退路。叛军四面受敌,顿时大哗。三通角响起,悠长浑厚,四路大军闻令而动,马兵攻向叛军,白刃战开始了。
晏七行挥舞着弯月形的长刀,一马当先冲入叛军阵中,我紧随其后,刀光闪过,一个匈奴兵被他斜着砍掉了半边身子,鲜血四溅,有几滴飞迸到我的脸上。如果说上次杀死中行说后与匈奴的对阵,曾经令我那样的接近死亡,那么今天,我就在死亡之中。
闻之胆寒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人的断肢甚至头颅伴着热血乱飞,而在那当口,你根本没有间隙去看去想,只是赁着本能的反应,挥动着手中弯刀,砍向衣着跟你不同的人。战马在鸣嘶,刀砍进人身体发出可怖的声音,这声音使人害怕,因为害怕杀人更多更敏捷。
晏七行满身是血眼睛通红,一刀斫了对敌的叛军,向我嘶吼道:“低头!”
我下意识地在马上哈腰,一支流矢飞掠而过。来不及道谢,抬手“铛”地格开偷袭的一刀,轮了个漂亮的圆弧形,划过敌兵颈动脉,鲜血随着压力喷起半尺多高,尸体“哧通”一声落马。
这是我第一次领略战争的残酷,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惨烈。仿佛面对的不是万物之灵的人,而是可以随意杀戮任人宰割的畜牲,这里没有生命的尊严,没有人性的仁慈,甚至没有思想和感觉,血淋淋的场面令人不假思索地只是舞动着手中的兵器不停地杀杀杀!
匈奴人的身高普遍矮小,但几乎每个士兵都长得粗壮敦实,发达的肌肉里蕴藏着原始的野性力量,平时常吃牛羊肉使他们的脸上泛着营养良好的油光,草原的特质使他们的气势野悍,无论是横砍竖劈突刺格挡,手臂上都带着种训练有素的爆发力,出手果断凶狠,每刀砍出都带着种拼命的劲头儿,杀人的同时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有的士兵腹部已经被剖开,肠子沾着血挂在身子外,但仍然发着狠没命地将手中的武器向敌人砍去。一个人已经身中十几刀,浑身血肉模糊地仰面躺在地上,只要看见服装标志有异于已的骑手出现在他视野,但斜着一刀砍过去,专砍马脚,已经有四五匹马被他砍断脚腕,马上骑兵一头栽倒,立刻被敌方的长矛刺杀而死。
汗血宝马跳脱着,有好几次关键时刻它的迅捷都救了我的命。践踏过死人的尸体,向着叛军的中坚军队横冲直撞,马儿因为战场的血腥而兴奋着……
这是匹好战的马。
我心里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被困的叛军在王庭军队巨大的弹压之下很快呈现颓势。冲锋之间,我看见于单从我身边一掠而过,面目狰狞地叫着我听不懂的匈奴话。但他所到之处,叛军中便有人弃械投降,遇有负隅顽抗者,一刀格杀毙命,那种疯狂和凶狠令人心寒。
更多的王庭匈奴兵跟着于单喊着一样的话,声音凌乱杂然无序,我想那应该是喝令投降之声。远远地,我看见晏七行不知何时刀已经换成剑,正一剑捅进叛军士兵的肚子里,那个士兵一死,他手中所持的叛军旗帜便落入晏七行手中。身边有人迅速地将单于王旗换上,晏七行手持王旗跳上战马,站到高高的马背上大声呼喊,神威凛凛气势骇人,如雷霆般的声音在苍茫天地间回荡,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不知道他在喊什么,但刚刚金戈铁马杀伐不断的草原上忽然静了下来,接着响起“呛”的一声,叛军阵营中有人把刀扔到了地上,跪了下来,如同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叛军纷纷缴械投降。
这一战,叛军死亡总数达二万余,降者近三万,右贤王在轻骑掩护下想逃走,却被左贤王的大王子堵个正着,生擒而归。
平叛之役至此以王庭军大获全胜告终!
一望无际的草原中,氤氲之气笼罩着遍野横尸。红绿交杂处,红的是血,绿的是草,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右贤王被祭了旗,其妻妾女儿被匈奴贵族瓜分,儿子们全部被斩首。于单的手段狠辣毫不留情,他身上流着军臣单于的血,他的眼睛里含着狼一样嗜血的信息,他是大匈奴新一任的单于,勇敢,残忍,果断,凶狠,完全符合广大匈奴大众对单于的认知,经此一战,他的单于之位稳如磐石。
左贤王最高兴,此次战役他居功至伟,单于对他赏赐甚丰,因捉拿挛缇嵯必涂有功,他的大王子被封了右贤王,位居四角王的第三位,气势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我比较惨,连着三天,吃什么吐什么,血腥之气终日在鼻端环绕不去,闻着的尽都是死人的气息。
“回长安吧。”晏七行三天里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做事有始有终是我的原则。”我坚定而勇敢地告诉他,其实心里乱糟糟的早怯了,但是我不能示弱。
我不是战士!不适合战争!这是我对自己最新的结论。
接下来晏七行更忙了,每天都在单于王帐中跟一干匈奴将领研究对付右谷蠡王的计划。
伊稚斜一直保持沉默,出击右贤王时他没动,平叛成功后他更没了动静。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大家都很忙,我也很忙,忙着总结这次战役,同时将匈奴与汉军的武器装备和作法方法作对比,以及机动作战的特点及经验和教训。
我发现晏七行制订的长途奔袭,快速制敌的方法很有效,虽然战士经过长途跋涉,而敌军却是以逸待劳,但在行军过程之中,军队的备战情绪却被培养了起来,而且经过精确的距离计算,合理的整饬休憩,军队至右贤王处体力正达极盛,正好一鼓作气,快速制敌。
当时我看了表,从战役正式开始至结束,共五十七分钟,对于有十数万人马参加的大战役来说,这速度快得可怕。
最能给我震撼的,是匈奴士兵不畏战不怕死的精神,面对残酷血腥如临地狱般的死亡恐怖,他们的心理素质非常之强,这种威摄人心的气势是汉军所没有的。而气势往往是制胜的法宝。
至于武器装备,我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就是对于骑射手寄予了过重的期望,对于弩的威力估计过高。
为了方便马上骑射,在考工室制造武器时,我改进了臂张弩,但经过这次战役,我发觉臂张弩用来对付重装骑兵简单就是蚍蜉撼树,构成的杀伤力小到可怜的地步。与蹶张弓相比,臂张弓发射的箭矢由于体形大阻力大,速度衰减得慢,在远射程上威力很小,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
如果是蹶张弓,威力是有了,但必须下马张弦,所有一系列动作都得在地面上完成,这对于骑兵来说根本不合适。
这样看来,马上用弩反不如弓,而且弩的制造远比弓更复杂,复合弓弓身只要加长,威力会比弩更大。
从前我一直琢磨不出,匈奴的武器装备比不上汉军好,近战的武器更难与汉军相抗衡,为什么反而会每战必胜呢?现在则明白主要原因是地利之便,以骑射手来扰乱敌人,且战且退,拖至汉军迷失道路体力全失时,近战击疲劳之师必定取胜。
所以回长安之后要做五件大事:
1:制造加长复合弓。
2:改进重装骑兵的装备。
3:大幅度增强近战能力。
4:培养军队无畏果敢的精神。
5:上书皇帝,将长途奔袭,快速制敌之战略方针作为将来打击匈奴的首选。
我身体不适不宜多动,躺在寝帐里翻来覆去地总结出以上几条,觉得自己虽无指挥作战参与作战的能力,却颇有战术头脑,作不了将军也可以作个参谋吧。
与此同时,王庭军队整饬七日,准备迎接更大的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