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他最熟悉不过,也最厌恶不过,许久没来,如今换了新人,里里外外,却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昭和宫的主子省事,极好伺候。
于是乎,连带着下人,也都跟着疲懒起来。
还未过晌午,都聚在甬道上玩耍,或玩牌吃酒,或绣花聊天儿,闹着笑着,前门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
只有一个看门的小厮。
他身形短小,生得嫩牛五方脸,不很中看,皮色倒是细嫩,经常独守看门。
此刻,这小厮正靠在檐下的石阶上打盹儿。
殷帝站在宫门前,拉起铜环,重重扣了两下。
那小厮听见,便起身答应道:
“来了!”
拉开门的一刹那,他登时吓蒙,瞌睡全无,感觉后背一阵冷飕。
“皇……皇上!”
扫了一眼地上的奴才,殷帝不置一词,扬长而去。
过园子,穿廊道。
“昭和殿”三个字,便赫然在目。
兴许天气燥热,殿门大敞着,周遭竟无人伺候。
“一群狗奴才!”
他低声骂道,随即放轻脚步,悄然入殿。
殿内的花几上,养着几盆幼嫩蓬勃的湘妃竹,生机勃勃,甚是养眼,左右又澄着两缸莲花,水亮清透,凑近时,有金锦鲤在游。
靠内的美人榻上,斜歪着一个女子。
她的面容清丽,上半身着雨过天青色纱蝉中衣,下半身搭着杨妃色锦织兰花掐金小衾,头上三千乌丝,只绾了一个软髻。
一张白皙的脸颊,似栀子花般,灵透又香和。
殿内再无一人。
听见珠帘颤动的声音,她的双眸微睁出一线天。
“唔……”
瞌睡虫犯懒,脑袋昏昏沉沉,只当是宫女进来着香添水,一下扭过头,往里翻去。
他暗自觉得好笑,便静静地,踱步到靠窗的茶几上,从书橱里面随意拿了一本《庄子》散看起来。
园内高树蝉鸣,外头热风浮荡。
窗口的绢纱,映着朦胧的翠色,在殿中洒下一缕斑驳。
临风窗下读书,红袖添香……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九儿……朕的九儿……”
那双明朗的眼珠,猛然失神!
窗外蝉声咿呀,令人困顿,来人只坐了小半个时辰。
他随手拾起案上的小狼嚎,在扉页上留下一行字。
“湘妃竹下掩清幽,栀花靥上未识眸。”
落笔后,用砚台压着,仍旧悄无声息地走出殿门。
外头空空荡荡,热浪翻滚。
走到宫门时,那小厮还在檐下跪着。
“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才叫小六子。”
“起来吧,这宫里难得你还尽忠职守,便……升你为翊妃的掌事太监!”
那小厮听得,当下满心欢喜,连连叩头。
“奴才,谢皇上隆恩!”
没想到刚踏出昭和宫,小夏子便匆匆前来。
“什么事?”
“回皇上,皇后娘娘十分欢喜,只是最近风声太紧,娘娘言语间,似乎有些疑窦。”
他仰头看着炽烈的天空,抚摸着额头。
良久,才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闭着眼道:
“走吧……看看去。”
正在此时,乐月从外头进来。
看见皇上在这儿,她也唬了一跳,慌张不迭地跪下。
殷帝满心不爽,正想惩治这群刁奴,心里含着气,也不看她,一溜烟儿地走了。
“嘘……”
抚着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乐月本是翊妃的陪嫁丫鬟,针线手艺十分精湛。
今日碰巧,她和冯妃宫中的卉儿约好,去瞧刺绣,又恰逢冯妃娘娘礼佛,赏下了好些茶点吃食,这才耽误了一阵子,赶到这个点回来。
哪想,会碰见皇上前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天杀的……”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她的心“砰砰砰”直跳,赶着进殿,见主子正在午睡,殿门大敞,连个伺候的宫人也无!
她着急上火地,寻到这些人,劈头盖脸地就骂了一通。
众人挨了骂,个个儿不服气,气势汹汹地,都跑去翊妃跟前儿,乌压压地跪着一大片。
“娘娘!可要给奴才们做主呀!”
“奴才几个……真是可怜……”
“多大一会儿,乐月姑娘就这么作践……”
“谁也不是天生的奴才……”
……
你一言我一语,半是惧怕,半是委屈,呜呜地,哭成了一团。
翊妃的清凉好梦,给搅得全无。
揉着额头,只觉得面前千万只苍蝇飞过。
“好了……”
“好了!”
“大热天儿的,看你们像什么样子?都下去吧!”
为首的婆子姓周,已经年近五十,是宫里的老人儿。
平日里,她仗着有些资历,根本不把乐月这个大宫女放在眼里,搅着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做事也是东一杵西一棒。
乐月长年跟随主子,性子不够强势泼辣,入宫不久,也不好撕破脸面。
由此,周婆子便妄自尊大。
被主子一喝,见大家都不发声,这婆子便要出头。
只见她一股脑儿跪上前去,掩着泪道:
“娘娘您最仁慈,可要体恤奴才们,这掌事的差事,原是我的,怎么眨眼间……就被小六子这狗奴才霸占了去?这定是他在皇上面前污蔑!”
说话间,她朝着斜后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样子,似乎一身肥肉都将扑上去。
小六子“咚咚”磕了两个头,急言辩解。
“娘娘明鉴,奴才尽忠职守,并未谗言一星半点儿!”
“放你娘的狗屁!”
没等主子说话,周氏直起身来,唾沫星子飞溅。
“要不是你这狗犊子”,她转向身后的那群人,“大家伙儿怎会遭罪?”
“定是你,嚼舌根子!”
众人听得,皆连声附和。
翊妃被她搅得心烦,神情也恹恹的,六神出窍般,呆呆地盯着手上的湘妃团扇。
“娘娘!”
“唔?”
“娘娘您可要为老奴做主啊!”
伴随这嚎叫声,她的身后亦哀啕一片。
“要罚你们的是皇上,干本宫何事?”
“难道要让我……本宫去向皇上讨情儿吗?”
进宫许久,她仍然不习惯。
不想,那婆子当即往前一伸脖子,目光锃亮。
“也……也未为不可。”
翊妃无奈地笑笑,默不作声。
她向来不喜欢严苛,更不习惯拿大,而此刻,却被这群刁奴缠得头疼。
“乐月,带他们下去!”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本宫亦不敢违逆!”
她脸色冷毅,往下方扫了一眼,面无表情。
“本宫一向宽纵,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你们去永巷后,勤勤恳恳地,好好儿表现,总还是有出头之日。念在咱们主仆一场,乐月……”
“奴婢在。”
“每人赏二十两银子。”
“是!”
乐月早就气极难耐,此刻得了主子的命令,二话不说,“啪”地丢下银子,便立即往外赶人。
“娘娘!你好狠的心呐!”
“你见死不救,要遭报应的!”
“欺辱我老婆子……苍天啊……”
后面的人自知理亏,又得了好处,都噤了声。
唯独那周婆子,嘴里却还狼嚎似的,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好不凄惨,让人闻则动容……
小六子见机,一把钳住她的肩头,强拖了下去。
那婆子少说也有两百来斤!
他看似柔弱,但拖拽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令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第二日。
钱同斯摇着哈巴腿儿,又踏进了昭和殿的大门。
“哟……娘娘万安!”
兴许是吃了罚,他的腰杆儿,比初见时摇得更低,两只眼睛笑眯成一团,将拂尘甩得十分的讨好。
“公公这是?”
翊妃犹不知情。
他谄媚地一笑,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几乎是跪着行了礼,声音温糯而媚态。
一双眼睛水汲汲的,委屈得可怜巴巴。
“皇上昨儿个罚了咱家……”
“娘娘,人给您挑来了,您瞧瞧可还满意?”
见他这副样子,翊妃忍不住笑了。
“公公辛苦,人都留下吧。”
她朝乐月递了个眼色。
乐月略微犹疑后,仍旧从短袖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来。
掂了掂,足足有一百来两。
那张谄媚的脸上几乎绽开了花儿。
“哎哟,多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