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以为殷帝认真,忍不住轻呼:
“皇上,明月她……”
“朕……”,他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眼,“就罚你好生伺候皇后,直到皇子出生,要中途出了半分差错,朕唯你是问!”
众人呆住。
明月显然也没有料到,她惊异地抬起头,又郑重一拜下去。
“谢皇上隆恩!”
殷帝看向皇后,语气温柔:
“朕看你也乏了,你好好休息,朕还有公事要忙,改日再来看你。”
话毕,又见皇后殿中素净,便吩咐道:
“小夏子,告诉内廷那些个奴才,挑好的往凤栖阁送,要是照顾不周,惹了主子不高兴,朕拿他们问罪!”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臣妾,恭送皇上!”
宫人打了珠帘送出。
看着那抹明黄的背影,皇后收回了目光。
明月借口出去拿冰,刚转至殿门口,却朝着殷帝离去的方向,快步追了出来,她一个疾步抢在前头,“咚”的一声跪下。
“皇上明鉴,有人要对娘娘欲行不轨!”
被这一吓,小夏子神色惊疑。
“大胆!你这宫女好不知趣,借着龙心大悦,竟然敢口吐狂言,还不快让开!”
殷帝摆了摆手。
“你知道了?”
那张熙和的脸,忽然暗沉了下去,眼神变得如鹰般尖锐,直直盯着眼前的人。
明月顿感惊惶,低头道:
“奴婢除了服侍好皇后娘娘,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等背主的奴才,断断不能留在皇后娘娘身边,奴婢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并不敢滥用私刑,还请皇上示下!”
一向胆大心细,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君王的威压、未知的结局,她却浑身发颤。
“背主的奴才?”
忽然间,小夏子舒了口气,殷帝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带回去,朕亲自审。”
“是。”
他看向脚下的人明月,淡淡道:
“你很细心,担得起大宫女的职责,皇后有你,很好,回去吧,好生服侍你家主子!”
“奴婢谢皇上。”
不知是惊悸还是感动,明月早已泪眼模糊,重重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
千层紫龙皂靴从手边掠过。
老爷公子双双殒命,主子势单力孤,居心叵测的人不少,这些消息,怎能瞒得过人?
身上犹如千斤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再也听不见。
明月这才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膝盖,躲在宫外的墙角处,暗暗背过身去,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又重新净脸,略施脂粉,满面堆笑地,往寝殿走去。
皇后正狐疑。
左顾右盼,心下不安。
“明月这丫头,怎么拿冰去了这么久?”
正说着,已闻珠帘脆响,明月托着两盅青花白瓷盏,笑着道:
“现成的没了,去库里刚凿下的,主子久等,是奴婢不好!”
“瞧你这丫头!”
上位者嗔怪地看着她,盯着她的脸颊,细细打量。
“主子……这是怎么了?”
底下人表情讪讪的。
“没事。”
她捻起一块冰,放入口中,将眼光转向了别处,细细抿动。
待冰尽暑消,皇后才回过头来。
“明月?”
“娘娘有何吩咐?”
不知为何,对上主子的目光时,总觉得怪异。
“当年先帝在时,静太妃为了固宠,使用婢女侍奉,后来诞下一女,取名瑶光……”
明月灿烂的脸,忽地暗沉。
她刹那间顿悟了。
……
走到主子跟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看向上位者,眼中虔诚而决绝。
“娘娘放心,碧荞只有一个!”
皇后将脸别了过去,泪水盈满了双眸,话语空灵飘忽,仿佛来自天外。
“你知道,本宫最疼你。”
被最亲近的人背叛,那滋味儿,她不想再体验第二遍。
自打怀孕后,皇后便十分嗜睡。
兴许是安神汤的作用,她的睡眠极好,数月以来,都能一觉到天亮。
这晚,三更半时。
殿外黑夜沉沉,漆黑一片。
廊道上守夜的宫人,也早已进入好梦。
暑气褪尽,鸳鸯瓦冷,殿内不觉有些凉意。
皇后躺在凤榻之上。
透过鲛绡床帐,她隐隐约约地,看见父兄朝自己走来。
父亲还是出征前的模样,刀刻般的脸上尘满风霜,哥哥一身襄棉银蓝紧身长袍,手中抡着缨枪,长身玉立,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样,好不威武!
二人走至榻前,怔怔地看着她。
“莲儿!”
“爹爹哥哥出征,远赴万里,我虽然身在宫墙内,也能够暗暗打点家里,父兄不必担忧,女儿日日盼望着,你们打了胜仗早些归来。”
郑氏二将听了,却频频摇头,怅然长叹。
“我父子二人阳寿已尽,为国献忠肝脑涂地,早已不属于尘寰之物,今日特来辞别,好过奈何桥去,娘娘千万保重,看顾士青,垂怜孤母,便是我们父女一场的缘分。”
说完,二人也不多言语,转身离去。
“爹爹!”
“哥哥!”
那两人只顾向前,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急得要下榻去追。
转瞬间,二人便消失在了雾气腾腾的混沌世界里。
“爹爹!你们快回来!”
茫然四顾,万分着急,放声悲泣。
“娘娘……娘娘……”
皇后缓缓睁开眼,见榻边的烛光摇曳。
明月和明雁正站在榻前,频频地叫唤着自己。
原来是一场梦!
乍一回神,她只觉得浑身衣衫湿透,背部冷汗涔涔。
“娘娘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明月端来一盏暖热的安息汤,将她半扶起来,伺候着喝了下去。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吧,衣衫可都湿透了。”
皇后怔怔地,神色失魂落魄,紧紧抓住明月的手。
“本宫放在梦见父亲和哥哥……他们……他们的魂魄来向我诀别……你说,这场仗打了一年还没结果,他们是不是……”
明雁不语,默默地托着汤盏,退下了。
走出殿门,待转过廊角,泪水便再也忍不住,长线般流了下来。
明月强忍住悲伤,柔声抚慰道:
“娘娘定是孕中多思,奴婢前几日还打听了,老爷公子都安好,北境已经支持不住,遣派使臣来求取和亲,皇上前几日又病着,太后做主,允了思安堂的襄阳公主去!”
“襄阳?”
榻上人看着明月,疑惑出声。
这丫头粲然一笑。
“便是瑶光公主了,娘娘晚间还说起她呢。”
说完这个,明月兀自心虚,还觉得不够。
“皇上还恩赏了老爷公子回家探望,想着兴许是军务耽搁,娘娘再等上几个月,便能团聚了。”
一席话说完,皇后苍白的脸上,才又重新活泛起来。
她拉住明月的手,异常温热。
“是了,前些日子济先进宫,是为这个。”
“娘娘安心!”
“太后怕娘娘累着,每日都遣人来问候。待娘娘生产完,皇上高兴,老爷和公子也凯旋归来,岂不是平安喜乐两全其美?”
说起“平安”二字,她微哽了一下。
“是,你说得对。”
皇后看了明月一眼,十分赞许。
被这么一番安慰,梦中慌乱的那颗心,顿时安定了不少。
想起白日的场景,她隐去了复杂神色,温声道:
“你就在本宫的榻边上睡吧,你虽是我的丫头,但多年的情义,不少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榻边人宛然一笑。
“娘娘快歇息吧,奴婢在边儿上陪着。”
“好。”
皇后闭上了眼睛,慢慢的,鼻尖的呼吸逐渐均匀。
明月悄然放下内帐,吹了灯,走至廊边上,见明雁双眼润红,正独自地抹泪儿。
“好妹妹……”
她一把抱住了明雁。
“快别哭了,心里再伤心,好歹在娘娘面前稳重些儿,这即将临盆的人,可怎么禁受得起?若有什么好歹,岂不是辜负了老爷和公子的嘱托?”
不自觉的,她说话时,语气已经哽咽。
明雁擦了眼,低声道:
“是,明月姐姐,我不再哭了。”
“娘娘生产在即,咱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
二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儿话,查看了一番香炉烛火。
直到四更,才又入殿去,静悄悄地眯着。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