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蔡副官在父亲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现在两家人可能正在把酒言欢,对两个小辈的缺席非但不生气,还很高兴他们迫不及待的私下邀约。
“你可不像这样……古板想法的人。”韩虞觉得很可疑,但看看周尔雅的表情很“诚恳”,只能嘀嘀咕咕,“我看你们聊的挺好,很适合……”
“你看人,何时准过?”周尔雅优雅却尖锐的反问。
韩虞无语,转头看着外面的景色,不想与周尔雅拌嘴。
因为,怎么都说不过他。
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喧嚣杂乱,路也变得坑坑洼洼颠簸不已。
白菲的家位于一处旧的商业街,人多混乱,污水横流,手推车与杂货堆在一处,各面闹闹嚷嚷,鸡犬之声相闻,无论怎么看也与“优雅”一词无关。
她妈妈的点心铺子只有很小的门面不好找,不过陆小萍家的南北货店倒是个标志,占了两间半的门面,虽然谈不上奢阔,但在这条街上也算得气派。
“陆小萍说,白菲家就在她家斜对面。”
韩虞按图索骥,只看见一间小门面上了门板紧闭,招牌挂着“芳菲早点”,不过这四个字已经斑驳剥落,还沾上了黑色的油烟灰,显得没什么生气。
白菲的妈妈不在店里。
周尔雅不着急,他下了电车之后,就在四处打量,仿佛高贵的王子纡尊降贵来巡查,对这些平民的生活很好奇。
韩虞耐不住,去隔壁打听。
“你找芳姑啊?她家里好像出了事,今天没开门,连煤炉都没生。”
隔壁是卖锡箔的店,一个老太太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听到韩虞问起白菲的妈妈,显露出异样的热情。
“出事了?”韩虞很吃惊,慕容说白菲出事还没来得及通知家人,学校想要压一压,估计私下和巡捕房在商量,希望能安抚亲人,把这事糊弄过去。
“你不知道吗?”老太太神秘兮兮的反问。
看见有陌生男人来询问,很快有几个小店的老板娘也聚集过来,好奇的问道:“你来找芳姑什么事?”
“我只是……有点事想和她说说。”韩虞招架不住八卦的三姑六婆们,有些后悔没拉上周尔雅一起过来。
“是不是她女儿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很诡异的笑着问道。
韩虞一惊,这些人怎么知道……
“她家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白菲那个小骚货勾搭了什么男人?”另一个妆容俗艳的中年妇女,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粗鄙的问道。
“每次回来,就看她穿得花枝招展扭屁股,还什么大学生,真是不学好!”老太太叹了口气,倚老卖老的说道,“还不如早点回来帮帮忙,或者找个好人家嫁了,给芳姑减轻负担也是好的。”
“你到底为什么来找她?”周围的人好奇的不停问着韩虞。
韩虞低估了这帮小市民嫉妒和看热闹心思,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解释自己也不知道,只想问白芳姑的住所。
这帮人意犹未尽,絮絮叨叨了几句,惋惜地住了嘴,总算还是给他指了道路。
“喏,从这条巷子进去最里面一间,原本是做仓库的。芳姑会做人家,改改成了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的地方。白菲那小丫头就知道糟蹋钱,也不想想她妈过得有多苦。”
即使这时候,老太太也不忘指摘白菲。
韩虞对这群说人长短的邻居很鄙夷,嘴上还是道谢。
等他和周尔雅、慕容往巷子里面走时,才叹息说道:“都是邻居,干嘛非要这么恶言相向。白菲这小姑娘也真可怜,我也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想提及这里。”
慕容并未接口,她也看到了那些邻居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她和两个大男人走在一起就该浸猪笼的眼神。
她只觉得,这群人真可怜,活在烂泥之中,也恨不得把别人都拉下来。
“这里和大学,就像两个世界。”韩虞忍不住又说道。
这是与白菲美好梦幻生活格格不入的地方,充满着书卷和艺术的大学,与这尖酸刻薄的市井,一个像天堂,一个像地狱。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老太太的批评也不能算错。”
周尔雅冷静到冷酷无情地说道。
刚才他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对白菲家的情况有了大概的印象。
“陆同学说的没错,们家的家境并不是很好,芳姑送女儿上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甚至,是一种超越她负担的投资。”
私立大学的学费不菲,对慕容这样的家庭,当然不值一提,可像刚才芳姑的门面,不知道得受多少屈辱,费多大辛苦,才能慢慢从这其中把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给抠出来。
这中间的辛酸和艰难,真不足为外人道。
更何况,从其他人的口中可以知道,白菲是个虚荣的女孩,平日物质生活上肯定也要尽量靠近学校里家庭条件好的女生们。
就像慕容,虽从不炫耀,低调的读书,可她书包里放着的绢扇的扇坠子,一看就是有年头的好东西,够普通孩子吃几年了,说不准这还是她家最普通的东西——豪奢的大家大户,已经不需要用财富来彰显自己,可生活中又处处充满物质的丰裕。
韩虞一向理工生思维,眼光也不如周尔雅这么敏锐,只觉得他说的太武断了,有些不服气:“不管怎么说,古话说书包翻身,能够读书总是好的。”
“那是男人。”
周尔雅平静却锐利的打断了他。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说很难接受,可是在这个社会就这么残忍,对女性本来就不友好,即使白菲在大学里面真能学到东西,她也很难通过工作获得适当的社会地位。可能最终还是得选择嫁人来改变命运……”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慕容,淡淡一笑,“即使是世家大小姐,也不过是选择权稍微大一点。”
三十年代的上海,很难有一个清白良好的女子容身的空间,这是毋庸讳言的事实。
韩虞很郁闷,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试图反驳:“也不能这么说,近年了不起的女性还是很多,你看罗音女士等等几个……”
“她们是因为本身出身于名流。”周尔雅叹了口气,“你不管举哪个例子,你都会发现她们的父执都是当地的知名人物,家境富裕,所以才有她们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对于白菲来说,很遗憾,她并没有这样的环境。”
她甚至都没有父亲。
跟随母姓是个很典型的信号,甚至意味着不伦和耻辱。
这意味着她没有家族可以依靠,一个孤身的弱女子,在这个扭曲黑暗的时代,又能做什么呢?
韩虞无言,他知道周尔雅说得对,但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好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如果再谈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忍不住要和冷静到不近人情的周尔雅吵起来。
慕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现在没有光明,身处黑暗之中,所以才要用自己当作火炬,照亮脚下和后人的路。”
韩虞忍不住惊讶的看了眼慕容。
她长得小巧白净,相比高贵不俗的出身,她更多一分文艺沉静的气质,带一丝出尘的仙气儿,说话也软软柔柔的,带着水乡里的吴侬软语。
可她说的话,却和自己身上的仙气儿相反,非常有自己的想法和力量。
那才是真正学识的力量。
“所以你不想和我这腐败的布尔乔亚结婚,想要燃烧自己和腐朽的一切,真是令人钦佩。”周尔雅在韩虞面前,毫不避讳的夸赞,随后补充一句,“但愿你在燃烧时,能看清脚下的路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我不向往天堂,也不去地狱,我只要在这人间走自己想要的道路。”慕容察觉到了他话语里暗藏的锋芒,也毫不客气的反击回去,“总比沉浸在糖罐子里,不管世间疾苦的大少爷活的有意义。”
“站在制高点评论别人的人生很不礼貌。”周尔雅觉得很有意思,看着慕容说道。
“哦,那刚才是谁像上帝一样评价白菲的人生?”慕容挑眉,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