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瞬间打湿了眼前紧贴着的衣襟,我侧耳听着雨水穿林的沙沙声,幽幽道:“真心?你有心吗?”
陈友谅松开我,一寸寸黯淡下去,我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样,正要离开,他却突然按住我的脑袋放在他的胸口,轻声道:“你不妨听听看。”
在触及他心跳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仓皇无措,所有坚持和仇恨都变得幼稚可笑,仿佛只有耳畔这稳健而又温暖的跳动才是真实存在的。
我怕了,害怕这种软弱的思想渐渐占据自己的心,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他死死按住。
“十五岁那年,我杀了第一个人,对方是朝廷悬赏多年的江洋大盗,着实勇猛于常人,临死前将长矛刺进我的心窝,就是你现在躺着的位置,”陈友谅的声音不徐不疾,从头顶传来,胸腔里还夹着“嗡嗡”的回声,让人无法不动容,“还好我命大,活了下来,也因此,拿到五百两赏金,给自己捐了个小官做。只是活是活下来了,这颗心却一日不如一日。每年一入夏,它就疼得厉害,这种疼痛不但挥之不去,甚至还会影响我的行为,我变得越来越暴虐,仿佛只有这样那痛楚才会得到短暂的舒缓。”
窗外,雨声渐渐微弱,有一搭没一搭得打在屋檐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那声音晕开在早晨的雾色里,清淡得仿佛人心底吁出的叹息。
陈友谅说着缓缓松开我,我抬起头刚要说话,却被他抵住欲启的双唇:“这期间我遍访名医,都不得治愈。就连那神通广大的说不得老头,也寻不出医治之法,说我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这还是养在富贵人家的活法。你那伯父看不上我,皆因我身上这病,他说大乱之后该是大治,治世者是绝对不允许短命的,九州要实现统一,至少也得十年。四十岁,掐指算一算,仿佛还有八九年的样子。可我偏偏想要赌一把,我不信命,更不信天。人生太短,我想做的却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去成全自己的那份奢侈。”
我竟不知,他有这样的往事。也是,像他这样九死一生的赌徒,过去半生经历杀局无数,又怎会不落下什么病根呢?
只是,他为何要将如此隐秘的事情告知于我?他难道不怕我出卖他吗?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瞬间波光粼粼,我拨开他的手指,喃喃道:“奢侈?”
陈友谅垂下头深深注视于我,眼神中是深刻的悲哀与不甘:“奢侈就是你。人生三次,与你擦肩而过。只因我自知命不久矣,不想让儿女私情牵绊住自己一生的追求,也根本无暇去经营一段奢侈的感情。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阿棠,我不能输,因为我没有时间输。你懂吗?”
最看不惯他这般义正言辞的模样,仿佛别人的痛、别人的梦都是毫无相关的,只有他的理想追求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我狠狠瞪着他,大声道:“那你为何非要剑走偏锋,拿命去赌?”
“好男儿志当远大,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陈友谅的眸子灿若星辰,意气风发的语气却徒然温软下来,“更何况,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成为这世间第一等人。”
我的心似被柔软的海风轻拂着,潮湿而悲凉,我有些不忍:“这话由你说来倒是恰当,听闻西楚霸王也生有重瞳。我却不喜欢他,人杰又如何,鬼雄又怎样?到头来一样是输,一样是一无所有而已。”
陈友谅接口道:“但他至少没有枉活,他的生命虽短,却像流星般绚烂,足够后人百世铭记。”
我凝眸道:“那虞姬呢?虞姬就活该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英雄梦而红残梦断吗?”
陈友谅微微一笑,那深沉的目光却似飘往不知名的旷野:“女人如花,你是愿意永远盛开在最娇艳的时刻,还是一寸寸地衰老颓败、变得丑陋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