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以安抚她不住颤抖的娇躯,轻声道:“后来呢?”
她转向我微笑,继续道:“后来……后来我遇到一个模样俊俏的男人,与他一见钟情,并就此定了亲事。却不料新婚之夜,闯进来一批凶神恶煞的蒙古人。他们竟然要夺走我的清白,可恨我那夫君,竟然对我不管不问,卑躬屈膝地退出房门,任那群人百般作践我。我含羞欲死,老赵却出现了,他操起两把大刀,把那群鞑子杀得干干净净,他还告诉我,要勇敢地活下来,身子虽脏了,心却是干净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身子虽脏了,心却是干净的,这比什么都重要。陈友谅会否也这样想呢?
我无限悲凉地凝望着她,只觉自己和她同病相怜,心中怜惜之意更甚,不由道:“那你的夫君呢?”
宁凝的目光愈发深邃,探不出任何情感,她幽幽道:“那天,我从屋里狂奔出来,看到瑟缩在地上的他,只觉羞愤难当!我不恨那些蒙古人,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嫁给这样的男人!所以我想也不想地抽出老赵的长刀,刺进了他的心窝。”
我听得毛骨悚然,讶然道:“你杀了他?”
宁凝神色激动,字字清晰道:“对!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她说着,瑟缩成一团,抱头痛哭,像只受惊的小鹿,惹人心怜。
那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见到她哭,这个苦命的女人,永远将最绚丽的笑靥绽放给别人,心底又流淌着多少辛酸的泪水呢?
我不动声色地拥住她,想到自己可能也遭受过同样的灾难,越发悲痛欲绝,泪水亦随之滚落。
哭累了,人醉了,心也碎了,宁凝的眸子却亮极了,好比苍穹之上最绚丽的北极星。
她的芙蓉面粉上又绽放出比莲花更优美的笑容:“原本我自暴自弃,日日把自己扔到酒坊里,甘愿做那陪酒的下作女人。是老赵锲而不舍地跟着我、陪伴我、保护我,甚至……娶了我。他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以及今生今世都不曾奢望过的幸福。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宁凝说着,那清绮的笑容上却晕开了醉人的露珠,我拍着她的手背,歆羡道:“你真幸运!”
宁凝坚决地摇头,她缓缓道:“不,你错了!幸运和不幸一样,都是自甘堕落的谎言。女人的幸福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的。如果我当初没有逃出滇南,如果我没有在新婚之夜杀死那薄情汉,如果我……你知道吗?老赵之所以会救我,就是因为他也曾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被蒙古人糟蹋。他救我是因为愧疚,照顾我是因为赎罪,娶我则是因为怜惜。如果我没有努力地拉拢他遥远的心,今日又怎会成为他真正的妻?”
我有些懵懂地望着醉意朦胧的宁凝,不觉心旌摇曳,幸福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那我的幸福呢?
我又该怎样去争取呢?
宁凝笑吟吟地瞅着我,忽然凑近了附到我耳边,低声说了些夜风带不走的秘密。
我诧异地望着她,迷惘道:“这样行吗?”
宁凝的目光愈发狡黠,她重重地点头:“难道你要束手待毙吗?”
明月被格挡在糊得严严实实的窗外,偶有几丝清淡的光线见缝插针地漏进来,在地板上汇成星星点点的光斑。
窗内,白布上,月光皎洁得如一汪春溪,枫林彤彤,小人儿细语。
我执着皮影,忧伤道:“瞧这明月光好似眼儿媚,瞧这杨柳风吹得心儿醉,瞧这马蹄声催得泪儿坠,远道不顾返的夫君啊,可是你正在往家儿归?”
宁凝佯作粗声粗气地说:“我本堂堂男子汉,折戟沉沙卫江山。可恨胡儿掳新妇,自此夫妻难相见。看那幽幽枫林黄,谁家姑娘在凝望?那眉毛,好似襟云带月的青峦;那眼睛,恰如星辰落入锦绣山川;那僵在面上的笑靥呵,又是谁家的清流打湿了洁净的白帆。”
皮影上,两个小人儿相互走近。鸢儿和莺儿坐在门口,以手托腮,痴痴的凝望着白布上的皮影戏。
我眉头微蹙,轻声提醒道:“这位公子,若你只是涉水的过客,请停下你错乱的步伐。难道你不曾看到,面前这倾轧交错的枝桠?”
宁凝顿下手中的皮影,讶然道:“这位姑娘,你的容颜如开落的莲花,纷乱我归家的步伐。不要怪我忧心如焚,只因你太像我阔别多年的夫人。”
心头猛然抽痛,我手中微滞,宁凝碰碰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闭上双眸,继续道:“哪个神仙在发疯?为我布下相思梦。看这剑眉萦绕青烟迷乱,看这秋瞳燃亮夜色阑珊,看这薄唇勾起鲜花缠绵,看这容颜黯然星汉灿烂。你……”
屋子里突然静得出奇,两行清泪缓缓汨出,我哽咽道:“你走吧,原谅我不能耽溺于错误的期盼,沉醉于虚华的梦幻。湔裙梦断续应难,一晌贪欢,只会令我更孤独更心寒。”
“离家五年边疆冷,回首功名一梦中。夜来霜侵泪零落,新愁常续旧愁生。灾祸远,战事终,我穿过寒江千里,青山万重,只为此刻与你醉人的重逢。相信我,这不是春帷里虚华的飘梦,亦不是烛影下耽溺的朦胧,铁甲如霜、燃情似火即为不可罔顾的佐证。”不知怎地,宁凝地声音似乎变得更低沉、更忧郁,也更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