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阳光照耀着岛城,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阴冷。我带着几本诗集与几件换洗的衣服,在汽车东站搭上了开往灵山的班车。我连挥挥手的意思都没有就成为了这个城市的逃脱者,我突然非常理解刘大侠当年逃离这座城时的心境。
刘大侠是我在岛城唯一能够惺惺相惜的诗友兼酒友,他是我们报社很有才华的记者,采访、写稿、喝酒,全能。他的诗很棒,经常发表在我们岛城报纸和外省报纸的副刊。大侠单身汉,我也不愿回家。于是,下班后我们常聚,几瓶清爽青岛、一蝶麻辣猪耳、半袋花生米,可以聊个通宵。我们谈诗,论酒,骂人。有个晚上,我们刚刚在报社楼下的椰子树大排档坐下,大侠的手机便响了,他接听了一会,黝黑的脸庞一下子变得苍白。接完电话,他骂了句妈勒个逼,便起身走了。几天后我才知道:他的一篇报道岛城城市建设问题的稿子出了事,大侠如实揭露了某局存在的贪腐黑幕。那个晚上,领导把他叫回去臭骂了一顿,稿子当即被撤下。这事不久,刘大侠便辞职了,说是专心写诗。我虽同情,却无力相助。因为大侠家在较远的城郊,加上各忙自己的事,便失了联系。再后来,有人告诉我,大侠去了米国。我一番惊诧,又觉必然。
有一天,我的电脑屏幕上MSN在闪烁。我点进去,大侠的头像跳了出来:“想不到我逃了吧?”我立即给他回复:“是啊,确实没想到!”大侠问:“你还过得好吧?”我说:“不好,我也想逃,但不知往哪逃呢?”大侠说:“来我这里啊!”我说:“我没想过。”大侠告诉我当初没得及告别就走了,实在是因为对岛城失去了信心,“多留一天都难受,”他说,“出来了才知道外国的月亮确实比岛城的圆。”他向我描述了那边的生活,他在一家华人公司当管理,工作是辛苦,但收入很不错。他向我展望未来,信心百倍地说熬过五年就可拿到绿卡。我问还写不写诗,他说不写了,把余暇都献给了爱国。
“如何爱国?”我问。
“现在时兴跨国恋,我也找了个米国女朋友。”他说。
“祝贺你啊。”我笑道。但我不明白这与爱国有何关系,他开导我:“你想想,米国鬼子折腾了我们多少女同胞?”
于是,我明白了,位卑不敢忘忧国,他终于可以为国雪耻了。
我也要逃离这座城市了。只是,我不能像大侠一样漂洋过海远走异国他乡,我故土难迁,更钟情我祖国的山川河流乡村土寨。
我要去的地方叫灵山。
几年前,岛城开展了一次“寻找最美乡村”的读者活动,我们报社安排采访宣传,我负责版面编辑。我的目光落在了岛城西郊一个叫灵山的地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一个偏僻的自然古村,据去过那儿的人说:村子很美,只因偏远,交通不便,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那次宣传,上边要求图文并茂。文字我能应付,摄影我是外行。我想带个摄影记者下去,可事不凑巧,几位老摄正在忙另一个采访,而且,他们还嫌天气太热,灵山又偏又远,路也难走,不愿随行。我只好找市里宣传部我认识的一位新闻摄影干事帮忙。干事说:他在外边陪领导调研,没法跟我下去。干事给了我村长的电话号码,叫我先与村长联系一下。我把电话打过去,正好是村长。从声音里听,村长挺年轻,也挺豪爽。我说我是岛城日报的谈记者,我们报纸想采访他们村。他非常高兴,“来啊,我们村可是桃花源呢!”他在那头叫道。我问有桃花吗?他说桃花没有,三角梅 多。后来,由于忙别的,去灵山村采访的事便作罢了,算是与灵山村擦肩而过。但是,灵山——桃花源,我记住了。
我试着给村长打了电话,“谁啊?”电话那端是村长陌生而熟悉的声音。我说:“村长,我是岛城日报的谈记者,还记得不?”村长也听出了我的声音,说:“记得记得啊。那年,你说要来采访我们村的。”
我笑着说:“你好记性啊。”
村长问:“谈记者有什么事吗?”
我说:“想了结一份心愿,去你们桃花源看看。”
村长在那边哈哈大笑,说:“好啊,欢迎欢迎!”
“不过——”我道出心思,“我想在村里住段时间,不知道方便不?”
村长顿了一下,说:“好啊,房子有点破,怕你住不惯。”
我说:“那没关系,干净就好。”
村长沉吟了一下,说:“对啦,我们村边有个怡人庄,那儿有好点的房子,你可以住那。”
我说:“那拜托你了。”
“什么时候来?”村长问。
“明天下午。”我说。
“好,我在村口接你!”村长道。
确定了我要去的地方,我就成为了这个城市的逃亡者。
那是一条缺乏保养的乡村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汽车一路哼哼唧唧吱吱呀呀,我一路犯困,不知颠簸了多久,迷糊中听到司机在叫,“灵山到了!”
我擦了擦眼睛,提起行李下车。
一下车我就傻眼了,眼前是一片莽莽苍苍的灌木丛。说好的桃花源呢?我站着的地方是个转盘,确切地说是一个圆形岔路口,顺着这个转盘依次分出三条小道:左、右、前。
“走哪条呢?”我迷惑了。
抬眼看到转盘边上的杂草里侧翻着一块已经腐朽了的木牌子,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斑驳可辨的三个字:灵山村。字下方画了个指示方向的箭头。我赶紧走过去扶起牌子,却弄不明白箭头到底指向哪个方向。向左——向右——向前——三个方向我都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没有答案。我抬头看了看四周,也没个人影。我决定跟自己打个赌:选择第一感觉,向左转。
这是一条狭窄的乡间小道,路边长满杂草与灌木丛。我越往前走,心里越没底——杂草灌木丛后,一株株高大的野菠萝遮天蔽日地横亘在我面前,空气变得阴凉而潮湿,微风习习。我连打了三个冷颤,心里一阵发怵。我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半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出这条小道。但是,我没法往后退,只能坚定地往前走——我为什么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把一条道走到黑呢?我有点悲哀地想。
就这样走了半个小时光景,野草与灌木丛愈见稀疏和低矮,高大的野菠萝逐渐消失在身后——我的眼前豁然开朗:瓦蓝的天空飘荡着朵朵白云,广袤的原野上绿波荡漾,牛羊在悠闲地吃草。原野的右侧,有一片数十亩的丘陵地,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边点缀着十数棵婀娜多姿的椰子树,椰子树后面是一片墨绿的竹林;竹林一侧,便是一簇簇杂乱而庞大的三角梅树,千朵万朵梅花燃烧出一片火海。就在这红绿掩映中,依稀可见一幢幢古老而低矮的黑瓦灰墙——我知道,那便是美丽的灵山村了。
这个时候,我就看见前方小路边的一棵枝盛叶茂的印度紫檀树下站着一个汉子。我加快步子走过去,还没等我开口,汉子便迎了上来——“你是谈记者吧?”
我哈哈大笑,上前握住他的手,说:“我就是谈天,你是村长吧?”
他点了点头:“我猜想你应该是搭这班车来的,所以出村来看看。”
村长姓林,三十来岁,脸盘方正,虎背熊腰,皮肤黝黑,一条宽松的花格子T恤胡乱地套在身上。我说:“你挺年轻的嘛。”他一脸憨厚,说:“不年轻啦。”我说:“一般像你这年龄的都在城里打工呢。”林村长可能是鼻子发痒,他用两个手指捏了捏鼻子,然后,对我嘿嘿地笑了笑,说:“没办法,大家选我做村长,我就走不出去了。”我说:“不错啊,现在流行年轻人当村官。”
“我们进村吧。”林村长对我说。我点了点头,跟在他的后面。年轻的林村长走起路来两只粗大的胳膊一甩一甩,风声呼呼,很有排山倒海的架式。他带着我走进了灵山村。
灵山村不大,三十来户人家。夕阳西下,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村边穿过,几个戴椰叶帽的村妇在河边清洗着刚刚使用完的农具,她们的腿上还有点点泥渍。村前,一堵火山石筑起的破损不堪的古墙在夕照下发出黝黑的光泽,尽显年代的久远。古墙一侧,有个土地神庙,门框上贴着一幅红色的对联:子子孙孙传香火,世世代代永保佑。村里,古木苍劲,新树翠绿。黑瓦灰墙的房屋顶上爬着一些开着淡白色小花的绿藤,更显村落的古朴清凉。似乎每家都有一个篱笆小院,篱笆上吊着绿色的豆角与红色的南瓜。村中有一个大晒场,晒场长着一棵岛城随处可见的硕大如蓬的榕树,密密的气根宛如老人的胡须飘然落下。榕树的底下围坐着一群村民,正向我们这边张望。
林村长对我说:“兄弟们等着你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