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抱在一起的孩童,互相安慰:“呜呜呜,阿庆不哭。”
儒家,墨家,宗门,世家。
大卢国,西京朝,归栈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争道统,夺气运,抢机缘,谋朝堂。
云上人行云上事。
好像始终没有人在意,那两个刚刚跟着一个慈祥老妇人吃饱穿暖、生活终于有了盼头的孩子,他们需要些什么,想要说什么。
那天在柴望山半山腰,孙姓行走曾经问自己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活很多很多岁,成为你想都不敢想的神仙。你会做什么事?”
其实少年心中真正所想,要更小,也更大。
眼外纷争顾不得,只践身前不平事。
阿庆在心中默念,夫如宗,穆山宗,清河国崔氏,西京王朝。
他会记在心里,挨个找上门去,与他们讲讲陈阿庆的道理。
眼前烟火漫漫?
这不是结束,只是一条道路的开始。
阿庆吐一口气,心念大定,松开裹紧的衣襟,用手护住胳膊上两排齿痕,从大石之上跳起,沿山体一路滚下!
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良久少年爬起,融入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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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松山上空,长老赵雀提一杆丈二长枪,鲜血淋漓。此前他跃上云头,纵横来去,毁墨家飞舟八艘,斩敌无数。
宗主翁密,以身化大岳,一人冲舟阵,与半数剑舟同归于尽。
死前向南而望,道:“翁密愧对上宗。”
舟上墨家子弟毫无常见墨家游侠儿的血性,赵雀几番拿言语刺激,舟上众人都严守老人命令无动于衷,并不出舟混战,让赵雀的算计落空。
与赵雀先后升空的其他长老供奉,少数战死,幸存者也都落地,护着宗内年轻后辈突围,斩杀漫山遍野的甲俱械奴。还在半空来去死战的赵雀就显得极其碍眼,一枚巨大得破魔弩无声无息截断赵雀的纵跃,穿胸贯腹,将其钉在地上。
随后是飞剑如雨。
赵雀闭目,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空气,等待死亡来临。
火花四溅,来袭的一众法宝弩箭,却被尽数抵挡。
赵雀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一声讥讽:“卖宗贼,也敢这么早死!起得来吗?”
一个白头老妇人,本命兵刃是两柄圆月弯刀,护在身前。
老妇人名叫郎晴儿,与赵雀同在议事厅为长老,座位相近,眼红赵雀掌银钱事的职司,几十年来各种明争暗斗。
赵雀撑起手臂,将身躯硬生生从巨大弩箭上面抽离,打开随身药囊暂时修补被弩箭洞穿的伤势。他伸手招回自己的大枪,呵呵笑,“百死莫赎,就再死一次。”
老妇人身材矮小但灵活,斩杀趋近的械奴,口中道:“贱命不值钱,但也别浪费,死之前给宗里的孩子开路逃出去。”
赵雀提起那杆比身躯大出数倍的大枪,名叫“衔草”,材质一般,远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但适合凿穿,就是对自己的脾气。望向绵延不绝的墨家甲具,苍老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
“初登仙路,曾经在沭水大河潮头踏剑逆浪而行,只觉得只要一剑在手,天地逍遥,好不痛快。真是怀念那会儿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这么多年你和我抢外门长老的位置,设套挖坑,阿谀捧杀,也算是煞费苦心。但也让我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有什么漏洞被你找去。你这性子,是真不适合管一宗银钱,太过好胜,偏执狭隘。待会儿开路,你切莫再嫌我抢了你的风头,临死之前,总要让我酣畅淋漓一次才行。”
“不管能撑多久我这条命都会留在宗门,你也不用替我收尸,只管往外走,我自会留力为你开路送你一路出对松山。”
老妇桀桀怪笑,“这些情话,怎么不早说?”
赵雀横妇人一眼,吸气端坐,运转一种“寅吃卯粮”以毁败体内山根水源的透支生命法门,准备出枪,道:“为我护阵。”
名字犹如少女的老妇人应声,却轻轻道一句“今日我偏要争一争”。
墨家械奴,又名“甲俱”。
那一日,以老妇为圆心,两柄弯刀交错盘旋飞出,切金断玉,破甲五百。
妇人委顿在地,目视赵雀。
赵雀身体肉眼可见佝偻下去,一柄大枪却如游龙,游走附近山头,精准凿穿,破甲千余。
战场一角,气力即将耗尽的褚掌柜环视周围突然静止的墨家械奴,喟然长叹。
他看着从半空落地的孙棹琦,道:“你来?”
孙棹琦点头,“当然我来。”
褚掌柜满脸可惜摇摇头,“知雅得俗,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的。”
孙棹琦说道:“哪怕相逢投缘,终究阵营各异,假如身份互换,不耽误褚兄违心杀我。”
褚景明点头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缘。”
身材肥胖的褚掌柜开始迎面奔跑,山摇地动,大袖飘摇,隐约蒙上一层拳罡,且行且歌:“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倩,愿言试长剑。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
沿途所遇械奴一触即裂。
孙棹琦飘身后退,口中一字一顿,与褚掌柜和:“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 后来有千日,如何度平生?”
每念一字,手中手杖都发动机括,射出一柄大凿,在褚掌柜身前与拳罡碰撞,撞击使空气扭曲,终于二十字念罢,拳罡被耗尽,大凿穿透拳罡,斜插入地。
褚掌柜保持出拳姿势,面带微笑,屹立不倒。
南部群山,一个声音怒极,喊一声:“够了!”
白姓老人微笑遥遥拱手,道:“极是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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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城,韩府。
散去了满院的孩童,院中清寂。一名中年儒士双手负后,独立月光中。
举头南望。
儒士喃喃自语:“所以路旁草,少于衣上尘。”
身后,一位紫袍官员悄然现身,儒士转身,二人相拜行礼。
官员道:“师兄再不决断,就来不及了。”
儒士是韩府主人,将私学变古怪公学的学堂教书先生,与紫袍官员一样曾在尼山学宫求学,位列君子。
儒士道:“君平不必再劝,我志不在庙堂,崔不玮大道未必是绝途,学宫所图更非我所愿。韩翃甘愿教书育人,乘桴于海。”
官员道:“庙堂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
儒士微笑摇头,“鸢飞鱼跃,岂弟君子, 遐不作人。”
官员不再做尝试,问道:“经营十余年,可有收获?”
儒士沉吟片刻,道:“你帮我带走一人,务必护她周全。”
中年儒士振袖,韩府上空条条青气,蓦然显化。儒士伸手,从数百青气中摘出一条,取到手中给官员观看。青气在手中游走有如活物,朦胧中能看出是一名小女孩在蹦跳、习射、诵书。
官员俯身,抚髯观瞧许久,笑容满面:“是个好种子,不负师兄以‘拔苗法’耕耘学堂十余载用心良苦。”
儒士道:“小姑娘父母那边,我自会分说,但还需要借助你身份。”
官员允诺,告辞离开。
一名娇俏女子在官员离去后方敢现身,袅袅娜娜立在儒生一旁,一同赏月。
夏夜衫薄。
女子道:“方才那位,好大的官威。”
儒士道:“西京王朝的礼部侍郎,尼山学宫的君子身份,都专克你的身份,当然对你来说威势过大。”
女子莞然一笑,风情万种,“君子就很稀罕吗?老爷也是君子,可没这么大架子呢。”
儒士并无反应。
女子观察许久,突然将形貌一换,变成另一位女子,也好看,但形貌身材都比方才差了些许,鬓间插一朵黄花。
儒士肃然皱眉,喝道:“找死!”
这名女子全身上下突然连肌肤带衣衫,寸寸开裂,有铜铁声,连下跪都不敢,哀声求饶。
女子是一名古镜成精魅,生性善妒且魅人,常常混迹各豪宅中,见后宅有貌美女子就各种想方设法搅闹,或生毒计毁人相貌,或魅惑家主使后宅不宁。
偏生根脚特殊,许多富宅高薪聘请各宗门修士来捕都无计可施,被韩姓儒士出面降服,收在身边。
儒生看着女子变为原貌,眼神恍惚,还是道:“再有下次,形神俱灭。”
精魅跪地,瑟瑟发抖。
翌日,清晨。
李明蔼一夜难眠,梦中只觉地动山摇,纷嚷不休,似乎还看见陈庆之满身是血,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
冥冥中,他早早的跑到南门城外,眺望远处。
一辆马车破开曙光,摇晃着行驶到近处,是富水楼的徽记。
阿庆从车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奔向少年。
李明蔼吓了一跳,仔细看看,还好,腿脚都在,也没有这么多血,市井底层摸爬滚打,看得出来阿庆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并不伤及筋骨。
徐司匮掀起车帘,并不下车。
阿庆一把抱住李明蔼,声音嘶哑:“我想喝酒。”
力气奇大,李明蔼被勒的胳膊生疼,连声道:“好喝酒喝酒。”
阿庆抱住不放,又说一句:“我想喝酒。”泪流满面。
水垢厚且浊,只烈酒可冲。
李明蔼突然也明白了什么,湿了眼眶,伸手抱住了高大少年,哄道:“呜呜呜,庆之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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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了几天。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