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无论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就算把月潇给气得跳脚失态,也没听过月潇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可今天,就是在刚刚,月潇居然叫他滚。
说一点都不受伤是假的。
花颜讪讪的退回去,垂眸掩下了眼底的那一丝受伤神色,“哦,那我就先不烦你了,你休息吧。”
花颜直起身来果真要走,榻上的月潇闭了闭眼睛,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花颜猛地回头看着他。
“我叫你走,你就真走?”月潇只觉得无奈,颇有些咬牙切齿的问他。
花颜很认真的委屈道:“你刚才说的是叫我滚,不是走。”
“”月潇只觉得牙疼,“那你就真走?”
“不然呢,留在这里等着被你骂吗?”花颜提高了音调,很是埋怨道,“是你先对我冷淡的,也是你闭门不见我的。”
“那算我错了。”月潇很是果断干脆的认错,拉着花颜的手腕没放开。
“什么叫算你错了?你本来就是错了。”花颜撇嘴,“拉着我干嘛?不是让我滚吗?”
“别生气了,是我错了,对不起。”月潇好看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淡淡的无奈,拉着他的胳膊顺势将他拉着坐下了,“方才那是我喝醉了还没有清醒,是我失态了。”
花颜狐疑的看着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次月潇没躲。“哎?不发烧啊?”
月潇无奈:“神仙怎么会生病,你在凡间学的那一套,在我身上不适用。”
“那你好端端的抽什么风。”花颜撇嘴抱怨了一句,学着刚才月潇的神态,“还说什么‘妖神大人请自重’,还妖神大人,我说月潇仙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彬彬有礼了?”
“是我错了。”月潇态度出奇的好,不管花颜说什么,他都只管认错。
“切。”花颜说够了,这才住了嘴,末了还发出一声鄙夷,表示对月潇的行为很是不满。
“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月潇只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经他这么一提醒,花颜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没说,于是赶紧拿出观尘镜来,给月潇看了之前他看到的画面。
“看吧,这臭小子又惹祸了,一天天的就不知道消停消停。”花颜抱怨。
月潇蹙眉,收了观尘镜,才道:“这个凡人的命运有些奇怪,许是阿花看出来了,才忍不住进了她的梦境给她擅自改了些气运,似乎也”月潇斟酌了一下用词,“也无伤大雅。”
花颜见鬼一般瞧着月潇,“凡人气运怎么能说改就改?阿花给这个人改了,那势必会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受其影响,要是都得改,那凡间岂不是乱了套了?”
“你看。”月潇倒是不着急解释,慢悠悠画了一个符,让其幻化成一面镜子,手指轻点,镜面忽然晃动了起来,接着浮现出了画面来。
“这是?”花颜讶然。
“那个凡人的前世。”
“将军威名赫赫,又是亲自带兵迎战,敌军一看,喝!居然是大将军亲自出战!那还得了!咱们大将军只一露面,便把敌军给吓得军心涣散,大将军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官道旁的小小茶坊里,说书人正神情激昂的讲述着战神大将军的传奇故事,每每讲到了关键时候,便故意卖关子,停了下来,环视一圈,直到下面的听众们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说书人才喜滋滋的继续讲下去,声情并茂情绪激昂,仿佛自己就是那上阵英勇杀敌的大英雄。
一旁煮茶的茶娘微微笑着,有人来喝茶,便起身动作麻利的给客人沏上一壶热腾腾的冒着香气的茶水,还给端上小巧的点心。
茶水一律是三文钱一壶,点心则是免费的。
茶娘有个规矩,每天只煮十壶茶,每一壶茶皆是不同的味道。是以来的人再多,她也只煮那十壶。
这处官道附近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家,除了这一处茶坊,便只有不远处的那两三户人家,但这位茶娘的茶艺实在是难得的好,凡是喝过她煮的茶的人,都夸赞她的茶能香飘十里。这夸赞虽是夸张了点儿,可茶娘的手艺并不夸张,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位茶娘,为了喝上她的一杯茶,不惜大老远跑来排队,甚至京城里的富家公子听说了茶娘的美貌,更是为她一掷千金就为了茶娘亲自给他煮一壶茶。
可茶娘的脸上终日蒙着一块黑色的纱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人们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见了她的眼睛,便都断定,这是个美人儿。
茶娘无名无姓,就连和她相识最久的说书先生也只是隐约知道她只有一个不算名字的名字,她叫小九。
这样好的煮茶手艺,随便去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个茶娘,都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很多人都这么劝她:去京城吧,京城里权贵多,喜欢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更多,这样好的茶艺,不在繁盛的京城里大放光彩,实在是可惜。
茶娘只是摇头拒绝,笑着一一谢绝人们的好意。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里就好像漾满了温柔的秋水,盈盈波动,叫人心驰神往。
不知多少人被她的一双眼睛迷住——虽然她蒙着面纱看不到她的容貌,可那些人们怀着各种心思,还是愿意为了她的一双眼睛而痴迷不已。
那是一双妖精的眼睛,魅惑又美好。
说书先生是茶娘偶然救下的,虽然是官道,可也少不了不要命的土匪,那日茶娘听到呼救声,便出来查看,见是三个手拿大刀的大汉追着一个柔弱书生跑,便挺身而出了。土匪见色起意,根本不把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放在眼里,甚至还想强占了她。
那是说书先生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一幕:柔柔弱弱的茶娘轻笑着,手里握着一柄软剑,一步杀一人,毫不手软。鲜血染红了茶娘的白衣裙,无端的叫人觉得有些凄美。
那天茶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我第二次动手杀人,你得报答我。
问,如何报答?
答,我缺个人陪我说话,不如你就留下来吧。
于是书生放弃了回到京城,真的留下了。他读过书,知道的见闻也多,尤其崇拜当今的战神将军,某天实在闲得无聊,便扯开了嗓子开始给茶娘讲故事。
一开始只是讲些京城里的有趣见闻,就是芝麻大小的事儿,在他嘴里也能被说出花儿来,渐渐地,来喝茶的人也迷上了他的故事,来喝茶的人越来越多,来听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干脆叫人帮忙搭了个台子,好天气的时候书生就上去讲故事,慢慢的,俨然成了一个合格的说书人,人们都叫他先生,说书先生。
天气好时,茶娘便煮茶,书生也就上台说书。每逢阴天下雨下雪时,茶娘便关门谢客,无论谁来,都不肯出来煮茶。理由是——天气不好,她的心情便不好,没有好心情煮出来的茶,便尽是苦味,没有一丝甘甜,煮了也是浪费。
书生一直都知道茶娘身上有故事,可他不敢问,怕问了,她便对他厌烦了。于是每逢天气不好关门不做生意时,书生看着坐在窗边绣花的茶娘便会发呆,在脑子里幻想出无数个精彩又美好的故事来,想象那些故事里的主角都是茶娘小九。
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身上有故事,可那些故事绝非像他幻想的那般美好——若真是美好的故事,她又怎么会孤身一人守在这里,一守就是多年?若她身上的故事真是完美的结局,她的眼睛里又怎么会流露出那样哀伤悲痛的情绪来?
一日大雪,官道上积雪太厚,马车都不敢走,除了着急运送货物的镖局经过,向茶娘讨一杯白水喝,此外再无人迹。
破天荒的,茶娘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绣花,而是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书生想了想,除夕了。
哦。茶娘淡淡的应了一声,似乎是轻叹了一声,原来除夕了啊。
茶娘打开门,开始清扫门前的雪。
书生想去帮忙,茶娘却执意不让,自己一言不发的将门前的雪一一清扫干净了,而后又开始清扫连接着门前官道上的雪。
直到正午,官道都被她打扫干净了一大段路,自远处看,就像是特意在迎接着什么人回家一样。
茶娘不说,书生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起等。
一直到了傍晚,雪下得有些大了,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落在茶娘的头发上,不一会儿便染白了她的发。
书生伸出有些冻僵的手,想要替她拂去那些雪花,可伸到一半,顿住了。
因为他突然想到,白雪染白了他们的头发,这样,算不算是一起白头了?
走吧。
茶娘似乎是叹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在她转身的时候,书生好像看到了她脸颊上的泪水,无声无息,和这漫天的雪花一样,滑落无声。
茶娘带着书生一起离开了。
第二日天放晴的时候,有人赶来喝茶,却惊讶的发现,茶坊门上落了锁,窗沿上放着一个竹筐,竹筐里摆放满了一个个包装完好的小袋子,里面装的是烘焙好的茶叶。竹筐下压着一封书信,是茶娘亲手写的,字如其人,婉约中又透着潇洒,大概意思就是,她以后不会再回来了,若是人们还想喝她的茶,那便把这些装好的茶叶带走,她亲手烘焙出来的茶叶,不用煮,就是用热水泡一泡,也能茶香四溢。
只留下一筐子茶叶和几句话,茶娘便离开了。
自此没有人再见过她。
后来在京城的街道上,在繁华的地处,新开了一家茶馆。
茶馆名字叫除夕。
没有人见过这茶馆的老板,只是有人认出了那熟悉的味道——那股幽幽的茶香是封存在记忆里的,自茶娘走后,那些人便再没有喝过同样味道的茶。
可这家茶馆里煮的茶,就是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味道。
规矩也是同茶娘的规矩一样,每天只接待十桌客人,一桌上只有一壶茶。
一壶茶三文钱,点心免费。
于是那些人纷纷跑到茶馆里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老板到底是不是那位茶娘。
可没人能见到那位神秘的老板一面,问的人多了,茶馆里的伙计便统一对外说,我们老板是个男人,不是你们想见的茶娘。
茶馆的生意日渐红火——除了实在出色的茶艺,还有低的可怜的价格。三文钱,在这京城里,也就只够买一个白面馒头,施舍给乞丐都嫌少。
是以茶馆的名声越来越大,直接传到了皇宫里。
战神大将军班师回朝那天,皇帝特意包下了整个茶馆,用来给将军洗尘接风。
这对于茶馆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殊荣了。
于是那位神秘的老板亲自出来了,竟是个面容白净的书生。书生当着皇帝和大将军的面,煮茶沏茶,一番下来,茶香四溢,令人陶醉。
不愧那茶香飘十里的美名。
大将军是个年轻的男子,面容俊朗,许是常年在外征战的原因,眼里布满了风霜,就连一双手上也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许是眼前的茶艺表演实在是太精彩,又许是这茶实在太诱人,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大敌当前都面不改色的大将军,看着一杯小小的茶水,居然红了眼眶。
茶馆老板亲自捧了茶送到将军手上,说,将军啊,这杯茶,是我替一位故人为您煮的,茶叶是我的那位故人亲手烘焙亲手保存的,在我这里,已经放了三年了。
将军端起茶杯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茶水入口,竟是苦的。
将军泛红了眼眶,问,她可有留下过什么话?
她说,若是有朝一日将军回来了,便叫我把这杯茶煮给将军喝。这茶,是三年前她亲手采来的,原本以为等的人会如约而至,可没料到那人竟负了她——三年前的那一个除夕夜,她等的人没有回来接她。誓言被负,她便离开了。不久之后便染了恶疾,到底没能撑过那个冬天。
将军闭上了眼睛,许久才问,她的坟墓在哪儿?
就在当初你们约好的那个地方。将军,您不应该忘了的。
谢谢你。许久,将军才睁开有些猩红的眼睛,仰头将那杯苦茶一饮而尽。
茶馆老板看着将军,替茶娘转达最后一句遗言:若是能重来一次,将军是选择建功立业,还是选择娶了她过平凡安稳的日子?
将军终究是没有回答。
三日之后,将军主动上交兵权,辞官,回乡。
又过半月,有人经过那条官道,发现了将军的尸首。
将军自刎而死,留下血书,希望能和茶娘合葬。
皇帝叫来茶馆的老板,听完了茶娘的故事,不胜唏嘘,下令把将军和茶娘葬在一起,按照皇亲国戚的礼节,风光大葬。
将军死后,茶馆关了门,老板也消失不见了。
后来有人说,那茶馆老板跑去了将军和茶娘的墓地,守了三年之后,就在茶娘坟墓的旁边,亲手挖好了自己的坟墓。
自此,京城里再也没有人喝到过那样沁人心脾的热茶。
渐渐地,茶娘和将军的故事却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于是被传成一段佳话,被写成了无数个版本的话本子,在各种各样的茶楼里被传颂着。
可是终究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崇拜战神将军的说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