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自禁(1 / 1)

绿茶和青梅 古言九卿 2678 字 2022-04-02

晃动的蜡烛,细微的光芒,幽深的黑夜。

夜幕低垂,渐渐下起大雨。

天空压得很低,乌黑的云层几乎触及近地平线,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

所有人都围着她,合唱的生日歌,长辈们欢笑的脸,父母们关切的眼神,年纪相仿的俏丽女孩黑色短发下,白皙耳垂上,钻石耳钉熠熠生辉。

崔瑜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背后端出一个蛋糕,笑吟吟地说道:“秦言,生日快乐!”

凑到秦言耳边,撒娇一般亲昵地悄声说道:“不许把我又打了新耳洞的事情告诉妈。”

父母们都围拢在她的身边,秦母揽着她的肩膀,催促道:“言言,快许个愿。”

说罢,又极为自豪地说道:“我们言言从小就是好孩子,一定能心想事成。”

吹灭蜡烛后,在众人的欢笑鼓励声里,她闭上眼。

许下一个愿望。

让我美梦成真。

……

惊雷划过,映照世间一片白茫。

秦言站在高速路上。

她浑身是血,但并无大碍。旁边来来往往的急救人员无暇顾及她,只是忙碌地用吊车搬运着地上散落的车身碎片。

路上一片狼藉,卡车侧翻,车内的司机和家人的尸体接连被运走。而在旁边,在散落着无数钢管的现场,一辆已经完全翻转过来,支离破碎的黑色轿车,车窗垂下一只毫无生机,苍白如纸的手。

一场车祸,七个人的死亡。

只有她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后座的肢体已经扭曲变形,龟裂的车窗玻璃里,她的三位至亲静静地躺在血泊里。救护车的刺耳声调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其中。

她好像听不见,看不见,只感觉刺骨的冷。

穿着红色警戒服的交警人员在议论纷纷,年纪尚小的医护人员被这样惨烈的现场所触动,不由得动容:“今天暴雨,旁边的山体滑坡,滚了块巨石下来。可怜那卡车司机,被这巨石所砸中,失控撞上山崖,一家老小四口人,全都当场死亡。这卡车上拉了满满一车钢管,旁边的小车避让不及,被抛出来的钢管砸了个对穿。”

“轿车驾驶座上的男人受了致命伤,当场死亡。车子失控后,车后座两个女人下意识护在了这女孩子的身上,挡住了致命的伤害。我们刚来的时候,她俩都吊着一口气,身上几根钢管把致命部位扎了对穿,血流了一地,还异口同声地要我们先救这孩子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她俩竟然硬撑了十几分钟——刚把她们怀里的这女孩子救出来,那两个人就撑不住,断气了。”

旁边有人在议论,在低语,在叹息。

但遥远的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听到崔瑜充满恐惧的尖叫。雨幕下,雷霆万钧,闷雷滚滚,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嚎,在这喧闹中清晰可闻。

崔瑜被几个急救人员拦着,不让进去警戒线内。闪烁的刺目红灯里,在看见雨中呆立的秦言那一刻,崔瑜飞奔过来,摇她的肩膀,慌乱无神地说道:“爸说你们出车祸了?我爸和我妈呢?秦言,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秦言,我爸和我妈在哪里呢?!”

她哭喊道:“你说话啊!秦言!”

天边惊雷,白光寒彻。崔瑜恐惧地左右四望,急切地哭道:“求求你了,秦言,你告诉我,我爸妈没事!你再不说话,我就要疯了……”

几个医护人员过来想要拉开她,崔瑜发疯一样想要扑向她,高喊道:“秦言,你哑巴了吗?你告诉我我爸妈在哪里啊!”

秦言站在原地,鲜血混着雨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慢慢地往下淌,刺目而可怕。

她朝着警戒线内走去,没有人阻拦,所有急救人员都知道她是车祸唯一的幸存者,甚至是毫发无伤,都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在散落了一地狼藉的警戒线内,秦父跟着一个急救人员,走到翻倒的的轿车旁,那人例行规定一样拿出记录册,站在车旁。

他声音是早已习惯于生离死别的平淡:“家属认领一下。”

秦父屈下膝,他跪在破碎的车窗外,迟疑了许久,才伸手轻轻地握住了那只戴着结婚戒指,冰冷苍白毫无生机的手。

他神态恍惚地说道:“是我的妻子。”

秦言慢慢地走过去,她在大雨中跪在车窗前,想要握住父亲手里那只苍白无力的手:“爸。”

她跪在车窗前,父亲看着她,魔怔地低声说道:“我不是你爸。”

秦言身上的斑斑血迹,一部分也是来自这只苍白的手。她喃喃道:“对不起。”

秦父梦游一般看向她,半响,他才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她的脸被打得歪向一侧,嘴角慢慢地淌下鲜血。

在倾盆大雨里,秦父的眼里浮现真切的痛苦和怨恨,悲哀地说道:“为什么只有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秦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呢?”

……

许下一个愿望。

让我永劫不复。

……

昏黄路灯下,崔一涵跟秦言并肩而行。

今天要安排班上的运动会表演节目,秦言果不其然被班会投票选为了女生节目的表演者。

由此,一向八点结束的晚自习硬是被拖到了九点半。

崔一涵跟她闲聊了几句学习上的事情,想起一事,又问道:“班上最近女生好像看你不顺眼,今天投票也好多做手脚的。”

秦言一直很低调,但最近因为苏饮月的高调行事,被连带着引来了许多不善的目光。

她转校来到一中后一直独来独往,性格疏离,除了崔一涵再不跟旁人来往。因为美貌,之前早就有人暗中嘲讽秦言假清高,仗着长得漂亮眼高于顶,在校园里目中无人。

之前好几个被秦言拒绝的男生在背后说过秦言假清高。班上的女生也拉帮结派,捕风捉影,在背后私下嚼舌根,说她从没有父母亲戚来学校开家长会,也不知道经济来源,估计看似清纯好学实则私生活糜烂,指不定在校外当谁的小三。

这些流言秦言根本毫不在意,只是崔一涵实在看不惯,为了这事跟同校几个男生约架。后来不知道又从哪里传出来,说崔一涵跟秦言是一对,流言立刻又转了方向,说秦言勾引了崔一涵,崔一涵色迷心窍,当了秦言舔狗,到处为了秦言打架。

但自从这流言一出来,所有关于秦言在外当小三的流言全都消失不见。

以前妄图想要追到秦言的男生们也都知难而退。毕竟崔一涵是A市本地人,家境好,名气大,许多一中的学生也是他以前的同学,熟络有交情,不似秦言一个转学来此的学生,孤立无援。

最近班上的女生都蠢蠢欲动,尤其是在苏饮月各种大出风头之后。

苏饮月从小心思纤细,知道如何吸引旁人注意力,再稍大些,就知道怎么讨人欢心。班上的同学很快就跟她打成了一片,无论男女都很甘拜她的石榴裙下。

她甜美的长相再配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格,只要有心,在哪里都能吃得开。

而对苏饮月一直冷淡的秦言,很快就成了火力的中心。

以前的秦言跟苏饮月都是天之娇女,光芒万丈,对于苏饮月的这些邀宠小把戏根本无动于衷。而如今的她——跟曾经在X市的时候境遇已经全然不同。

为了给苏饮月出头,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刻意地将不讨好的表演代表名目甩在了秦言的身上。

崔一涵抓了抓头,说道:“要不然我去帮你在老师那里把名字划了?”

秦言摇了摇头,说道:“算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次如果我怯了,下次她们会变本加厉。”

崔一涵叹了口气,颇为不解:“你不是说,只要我装作在电话里跟你分手,再表明对苏饮月一往情深,她到手了,就会放弃缠着你了吗?”

顿了顿,他神色复杂地说道:“我看她好像比你想的更执着。”

秦言嗯了一声,崔一涵又说道:“秦言,苏饮月这个人,看似很热情开朗,和谁都能做朋友,但是她眼里根本没有别人。之前每次跟我搭话的时候,嘴上说的深情款款,眼睛都只是在看你的反应。”

夜风习习,两人在路灯下前行,崔一涵看着她的神色没有太大的反应,这才继续说下去:“秦言,生活总是要向前看的,你一味的隐忍避让,别人只会得寸进尺。我看得出来,苏饮月虽然处处跟你争风吃醋要压你一头,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坏心。与其避着她,不如开诚布公,也许她不会那样看你呢?”

街上三两车辆驶过。黑色轿车慢慢地驶过道路,秦言的脚步顿住,她侧眸,看向崔一涵,轻轻说道:“开诚布公,自揭伤疤,知道我过去的人,要么觉得我可怕,会让身边的人招致不幸,要么会觉得我可怜,从此以后温言软语地安慰我,对待我像看待一个饱经折磨,脆弱易碎的琉璃。”

她的声音又轻又低,仿若自嘲:“崔一涵,你说,你这样照顾我,也是可怜我吗?”

她心里其实早知道结果。

崔一涵无言以对。

他可怜她吗?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私心里,也是可怜秦言的。也许是因为有一丝血脉亲情在,但是至今以来,照顾秦言的百分之八十动机,都是因为可怜她。

他无法像看待正常人一眼看待经历了这一切的秦言,怜悯和同情也占了他感情的大部分。就如同昔日的秦父,在看到妻子尸体的那一刻,占据心扉的只有深恶痛绝的怨恨。

如果秦言身受重伤,如果秦言因祸残疾,也许秦父和崔瑜的心里都会好受很多。

偏偏所有人都死了,死的惨烈,死的绝望。

她却毫发无伤,好端端地活着。

凭什么呢?

什么亲情,什么友谊,什么悸动,尽在知晓秦言是惨烈车祸里唯一幸存者的那一刻,化作了刻骨厌弃或者悲悯同情。

对于曾经心高志远,一身傲骨的秦言来说,这是最残酷的刑罚。

被异样同情眼神看待,被秦父和崔瑜的怨恨所包围,被灵堂的掩面叹息而淹没的秦言,仿佛在大雨倾盆里,被两位母亲倾身保护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她的所有存在意义。

她身上背负的太多,无论身在何处,总要在困境中鼓励自己,不要辜负两位母亲的期望。

而要活在死去的人期望中,才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

因为无论怎样做,都永远觉得不够。

在车祸之后,秦父和崔瑜对她极为怨恨,视而不见。秦言斩断了跟过去的一切联系,她改了手机号,放弃了秦家养尊处优的生活,搬出了秦家,依靠微薄的兼职薪水生活,积极学习。

霜雪难摧傲梅,她可以忍受孤独和贫穷,与过去撇得一干二净,跌落云端,坠入污泥,平静地接受一切痛苦。

但现在忽然闯入她生活中的苏饮月不一样,她依旧明媚,甜美,娇弱,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受不了风吹雨打的温室玫瑰。

她不想让苏饮月触碰自己所有背负着的痛苦罪孽。

她已置身泥沼,难以自拔。

但至少希望,她在苏饮月心里,依旧可以是曾经的秦言。往昔的美好,不会因为她所背负的沉重而崩如山倾。

……

崔一涵叹气,片刻之后,才说道:“我知道,但是……”

他极其烦恼地摇头,欲言又止:“秦言,纸包不住火,苏饮月总会知道的。你也说了,苏家和萧振都知道了你的事情,苏饮月也很快会知道。”

秦言略微出神,她淡淡说道:“晚一天是一天吧。苏母听说了我家的事情,担心我会给苏饮月带来不幸。她还跟我解释说,人上了年纪,就总会信一些鬼神报应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没想到曾经那么喜欢秦言的苏母,事事都在苏饮月面前夸耀秦言的苏母,也会在某一天,郑重而真诚地对秦言说。

“车祸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不是我多疑,但小月身体一向弱,受不了风波——秦言,你离小月远一点吧。”

时过境迁,面目全非。

崔一涵似懂非懂地点头:“知道,我妈也信佛,整天念叨些什么因果报应——”

就像崔家和秦家的其他长辈一个反应,也叫他离秦言远一点。

秦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拎了拎肩上的书包,说道:“那可真辛苦你了。”

崔一涵摸了摸鼻子,讷讷道:“行了,别说了,我妈就那样子。你放心,她管不到我的。”

秦言点头,路到了分叉口,她脚步一顿,说道:“我今天要去趟医院。”

崔一涵问道:“你要去看苏饮月吗?”

天色已晚,夜幕笼罩,再一看表,已经快十点了。

秦言点头,神色微怅,轻轻说道:“我昨天答应她,要去探望她。”

崔一涵有些不解,他蹙眉道:“你不是说过,苏伯母希望你离她远一点吗?”

她怔然,面上浮现迷茫,面对着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喃喃说道:“是啊,理智时刻提醒着自己要离她远一点,但是每次看到她的愁容,又忍不住想让她高兴些,就算是明知不对。”

明明是自控力这样强的一个人,从来斩钉截铁,言出必行。

既然所有人都希望你远离她,疏离她,连你自己都明白自己该避让,隔绝,最好永不相见。

秦言站在十字路口,她下意识地踌躇了片刻,继而还是选择了去医院的道路。

她轻声自嘲道:“原来我也会这样情不自禁。”

明知道不可以。

但我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