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急得一边跺脚,一边说:“怎么能行,这可是天大的事,私开边衅,这是挑起两国的战争,怎么能瞒的过去?”
邓御夫在旁边频频点头,赵兴不屑的撇撇嘴:“多大点事——我问你,当初王荆公置青苗法,京城百万人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典当妻子、拆毁房屋、砍伐桑柘……百万人啊,百万人沿途哭嚎,京兆又在政事堂的眼皮底下,政事堂诸公知道这事吗?他们知道百万百姓在哭嚎吗?”
张用怒气冲冲回答:“怎么不知,京兆吏每日三告,政事堂的官员怎么不知?”
“那么官家知道吗?”
这个问题彻底把张用噎住了,他犹豫半天,才小心的说:“官家……初不知此为政事堂的事,王相公以为这是旧党官员别有用心,攻击新法。故而……”
“故而——凡是来报告百姓困苦的官员,都被说成是诋毁新法,是对新法的恶毒攻击,是对变法的妖魔化宣传,王相公向来以为人言不可畏,从不怕把敢说话的人罢官,贬谪出去、折磨致死,甚至不惜创造文字狱以禁锢言论,是吧?
想当年,郑侠上《流民图》描述百万流民惨状,请求朝廷罢除新法。奏疏送到阁门,还不被接纳,只好假称秘密紧急边报,马递直送银台司,呈给神宗皇帝。是吧?……然后呢?”
张用想了半天,难以回答。邓御夫没做过官,但看着张用的脸色,小心的猜测说:“然,官家最后还是知道了。是吧?”
“怎么知道的?”
“某官……”
“打住!你已经说出了关键词——某官!唯有官员报告,上面才会知道。当官员们不愿报告的时候,这事无论多大,都会当作一个屁。京兆百万人地苦难都算个屁。如此算来,我们几百人的小事算什么?没有官员报告,这事何曾生?即使有了官员报告,若有人不愿意它出现,哪怕你一日三报告,这是有何曾生过?那些敢报告的人,那倒不怕流放的路漫长吗?
好吧。那么。我们密州能报告此事的有几人?嗯,王子韶算一个,索问道算一个,还有呢?
所以,这事只需搞定两个人就行了。哼哼,所以你觉得这事很大,我认为很小——让两个人闭嘴而已,我们做不到吗?大不了,再加上登州几名官员。还有谁,谁还能说上话?”
赵兴地话其实说了半截,书上常常教导孩子们:皇帝对所有丑恶的事情都不知实情,都是被下面蒙蔽的——实际上这是愚民,是寻找替罪羊的一种政治手段。
张用是皇宫看门人。他知道更多地真相。比如:眼皮底下京兆府百万人的毁家逃亡。皇帝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只是装作一无所知而已。官家什么时候需要知道真相——第一:捂不住的时候;第二:当需要事件做政治武器打击某人的时候,相关人员才能“真的知道”。
政治。从来就是这样。张用对此只有感性认识,所以他恐慌;而赵兴理性的认识到这点,所以他很坦然,他坦然的知道:政治家对自己不喜欢听地事情,会选择性听不到,哪怕你在他耳边大声疾呼,他依旧假装听不到。
也许,章给地保票不可信;也许,传言最终能揭露真相,然而,短时间内,他只需搞定俩个人就行。买通俩个人是小投资,却能给他带来大收益,从成本效益的关系来说,这个险值得一搏。
赵兴刚才话已等于变相指责了皇帝,放在其他朝代也许会被当作大逆不道,听众会翻脸走开。但在宋代,在场的两人虽然感到很难堪,他们还在注意倾听,倾听赵兴有什么办法会让朝堂上的人对此事“选择失聪”。
“我们今日做了什么,数百人在护航过程中遭遇风暴,漂泊至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然后登岸,一不小心撞入了营州……你把这事再往上面想一想”,赵兴循循善诱的问。
“上面,知州那里……”张用像被催眠一样的傻呆呆的说。
“王知州不算,他跟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再往上面想。”
“兵部那里……”
“再往上面想,再大胆点,往上面推。”
“枢密院?官家?”
“你往太祖、太宗那里推想。”
“太祖、太宗知道了这事……”
“你这人……”赵兴一副拿你没办法地无可奈何,他费力的引导:“我问你,太祖、太宗平生之愿是什么?”
这个问题张用回答的很快:“太祖、太宗毕生之愿就是恢复幽燕!”
“好,你把刚才说的那句,跟我们今天的事联系在一起。”
张用还是一副茫然无知地样子,邓御夫已经明白过来,他喃喃自语地说:“太祖、太宗毕生之愿就是恢复幽燕——我们今天误入营州。”
那两人还在苦苦思索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但有过航海经验地源业平已经反应过来,他马上反对:“这不行,我们的小船最多装载二三十人,想在海边投放上万的队伍,至少需要上百只大船,此外,还要运送攻城器械、粮食补给……这样一支孤军投入茫茫的万千大山,又不敢过于深入内6——与大事无补矣。”源业平的议论让那两人顿时醒悟,邓御夫回答的很快:“即使与大事无补,从此亦无辽患矣!”
邓御夫说的是,如果辽国再在边境上动骚扰战争,那大宋水军可以到辽国后方。沿海地区实施反骚扰,这样,虽然大规模动跨海作战受船运限制,并且时机也是不成熟的,但小规模骚扰却是可以做到。如此一来。辽国方面有了顾忌,再不敢肆无忌惮来大宋抢劫了——辽人把这种抢劫文雅地称之为“打草谷”。
张用虽然人蠢,但对于官场运作那套还是很清楚地,邓御夫一提点。他马上领悟到其中的奥秘:“你是说:我们这次若是袭扰成功的话,为了不让辽国警觉,只要我们做得隐蔽点,政事堂的相公们会装作不知道。”
“对!我们这次如果袭扰成功的话,政事堂地官员为了推卸责任,并且不让辽国警觉,从而在沿海戒备。甚至撤离沿海人员。使今后的大规模作战失去了隐秘性……那么,只要我们做得手脚干净点,他们自会帮我们擦**——此事事关机密,今后谁问你,你以大义相责,但凡知情的官员,谁敢私自泄露?
下面无人说话,政事堂会无事生非吗?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手脚干净——队伍里面不是还有一百多个女真人吗,我船舱里还有足够的倭人甲。把那些倭人甲、倭刀都分配下去。让每位士兵衔枚,禁止他们相互用宋语交谈。你说,营州幸存官员现了这些身披倭甲、手持倭刀地武装平民,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认定我们是宋人还是金人的可能性大点?
我们还有一位真正的倭人——源推官,但凡有开口说话的地方。比如战事通报。全有他担当。他那倭人的习惯改不了,造词遣句跟我们不一样……在加上点真女真。队伍中女真人的型掩藏都藏不住,以上,林林总总加起来,你说,即使我们事后到处嚷嚷这事是我们干的,你说契丹人会信吗?”
张用略有点动心:“不会,他们更会以为是女真人故意假扮,或是真倭人侮辱营州……”
但张用心中还有一丝犹豫没有打消,迟疑地问:“离人,你说我们几百人攻击一座小城,一旦攻击不克,士兵再有损伤,如何向上面交代呢?”
这个问题也是邓御夫地问题。打营州这种小城油水不大,一旦士兵有了损失,再攻不下那座小城,如何向上司交代。张用问完,邓御夫也伸手摆出劝止的姿态:“签判,这事容我等再商议一下……”
赵兴一翻手,取出两张纸条,回答:“这是辽国商队不久前传回来的信息,你们看:五月丁巳朔,上以牧马蕃息多至百万,赏群牧官,以次进阶。乙亥,驻跸纳葛泺。戊寅,宰相梁颖出知兴中府事。是月,放进士张毂等二十六人。”
邓御夫将第一张纸条念完,不解的问:“什么意思,这里面的事,辽国邸报早晚都会登录出来,我看不出这与营州有什么关系?”
“上以牧马蕃息多至百万,赏群牧官——”赵兴拖长了腔调重复这句话:“辽国的皇帝因为他的家奴牧马有功,战马繁殖到百万,因而奖赏群牧官。百万、战马,这是什么?银子啊!百万战马,还仅仅是辽国皇帝的私产,那么,辽国各大贵族旗下的牧奴,又能将战马繁殖到多少?”
“不可胜数!”邓御夫与张用齐声回答。
“对了!打破营州……甚至不用打破营州,我们只要到营州附近,拉拢几个可靠地人,告诉他们每月朔望我们的船就会停在海边,等待交易马匹,让他们把马赶到海边,然后……大家都能家致富了。辽国几百万马,不值几个钱,但我大宋马却值钱,每匹能卖到一百贯……”
“不止一百贯”,张用打断赵兴的话,他搓着手兴奋的说:“这些都是战马,它跟役使的驽马不一样,每匹可以卖到三百贯,你送我地那两匹高头大马,有人出两万贯,我都没舍得买。还有牧奴,每个牧奴都值一百贯,这可不是普通地丁口。”
邓御夫是文人,面对辽国这庞然大物总是想尽量把困难想得多点,他又问:“营州防御如何?”
此时,船队已经慢慢的靠向了营州海岸,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地6地。这6地有点白,似乎结了霜。赵兴望了一眼,抖出第二张纸条,念道:“秋七月丁巳,惠妃母燕国夫人削古以厌魅梁王事觉。伏诛,子兰陵郡王萧酬斡除名。戊午,猎沙岭。甲子,赐兴圣、积庆二宫贫民钱。乙酉。出粟振辽州贫民。八月戊子,以雪罢猎。”
邓御夫这才回味过来,两张纸条中没有点名道姓,但纸条中所说的那个人地行踪竟然是辽国的皇帝,他在外面打猎,中途“以雪罢猎”。
“什么,辽国下大雪了?”邓御夫有点惊讶。这份消息怎会如此详尽的记录了辽国皇帝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