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茫然的看了看头顶的白色纱帐,耳边也渐渐能听到声音了,转动眼珠,便瞧见守在身边的人。
清儿,孩子们,都在这里。
魏离想抬手给虞澜清擦去眼泪,想说话宽慰她的心,可到了嘴边涌出去的,只有撕裂的咳嗽声。
虞澜清趴在他的手臂上,她在痛哭,他却没有办法再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来了。
赵太医跪在一旁,轻声开口:“皇上许是撑不过今夜了,有什么话,娘娘且都说了吧。”
尽力了,所有人都已经尽力了,可是留不下的东西始终留不下,接受不了的事情也必须有要去接受的那一天,哪怕她哭着喊着不要走,不要你走,也没有办法再改变这一切了。
魏离听了赵太医的话,倒是异常的平静,做完了自己想要做的所有事情,耗空了自己还能用的所有力气,走到今天,已经算是在阎王殿借命了。
“都出去吧。”他咳嗽过,觉得气息顺畅了一些后,才对着孩子们,太医和伺候的人摆手,“都先出去吧,朕和皇后,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应声退下,房门被关上,魏离摸了摸虞澜清的头发,轻声道:“别哭,清儿。”
虞澜清泪眼朦胧,拽紧了他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哭喊:“别走,皇上,你再陪陪臣妾,再陪臣妾走一程吧。”
“朕。。。也想再陪你走走,清儿,你还记得答应朕的事对吗?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定不会等你了。”魏离想抱她,但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也想再陪她走下去,人生路那么长,真的不想让她来承受自己先离开的痛苦。
可是造化弄人,偏偏还是走到了最坏的局面中来。
“臣妾记着,都记着。”她。。。得让他安心才是。
魏离松口气,缓缓点了点头,外头突然吵闹起来,听声音,像是魏子珏在跟诏安说什么,魏离抬眼盯着门,听了一会儿后,拍了拍虞澜清的手背:“让子善和子珏进来吧。”
他们似乎有话要说。
虞澜清咬紧嘴唇,半响后,擦干净了眼泪,打开门,让魏子善和魏子珏进去说话。
魏子善和魏子珏一前一后进来,跪到魏离跟前的时候,两人都早就哭成泪人了。
“父皇。”魏子善率先开口,给魏离磕了个头,哽咽道,“父皇放心,儿臣一直谨记着父皇的教诲,定不会辜负了父皇期望!”
他一路走来,能得到魏离的认可,能接手自己无比崇敬的父皇手上的江山,这是魏子善一生的责任和骄傲,他定然不会让魏离失望,一如过去这十几年来一样,他会做到最好,让魏离即便在天上看见,也绝对不会后悔当年把太子之位交付给他的这个决定。
魏子珏握紧了拳头跪在一旁,从小,魏离就对他格外偏疼,他是这些皇子里,与魏离的父子亲情最深的人,现在。。。最疼爱自己的父皇,就要去了。
不应该!
父皇不应该离开!
母后也不应该这般悲痛欲绝!
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当年大齐挑起战事开始的。
他给魏离磕头,重重的,磕下三个头,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如今在父皇面前,他一定要说出来:“父皇,儿臣请命,想参军和虞家一块儿到边疆历练!”
魏子善楞了一下,随后去拉扯魏子珏:“五弟!你胡说什么呢,母后身边需要你!”
“母后身边,有云熙,有云思,有大哥二哥,有月颖姑姑,所有人都能替我照顾好母后,可我一定要和虞磊,和虞家军,一起到边疆去历练!我要为父皇报仇!我要上战场!我一定!一定会替父皇,收复大齐疆土!大齐和大魏的战争,绝不会结束!”魏子珏咬紧牙关说出这话,他把头响亮的磕下,坚定,决绝,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是这段时间以来,深思熟虑以后才说出来的话,“请父皇母后准允!”
大哥登基即位,朝中文官有大学士,傅阳,云木凡,以及魏子凌。
军中武将,有江家,许家,虞磊,自然也要有自己!
他们兄弟双管齐下,定要为大魏报这个仇怨,此行势在必行,魏子珏从小的愿望,便是成为像他师父虞文武那样的大将军!大英雄!如今。。。正是时候了!
魏离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心中欣慰。
虞澜清却猛地站起身来:“不行!”
不能去!边疆险恶,战事不断,大齐一直在不断骚扰边疆,她失去了丈夫,难道还要失去儿子吗?!
“不行,本宫不同意!你就在京城里,哪里也不许去!”虞澜清情绪有些激动,心头的崩溃让她没有办法再保持端庄冷静,没有办法再去思考问题。
魏子珏转过身,对着虞澜清一拜:“儿臣,身为皇子,受父皇母后宠爱养育,受万民臣子供奉尊敬,儿臣的这一切,皆是因为此等身份,若儿臣只是个贪生怕死,在京城中享受荣华富贵的人,便对不起父皇母后多年教诲,更当不起是大魏皇室的子孙!母后心疼儿臣,怕儿臣有所意外,儿臣都明白,但母后是大魏贤后,也该当明白,儿臣此去,乃是军中之魂,儿臣的命是命,千千万万大魏子民的命也是命!虞磊的命是命,虞家军的命也是命!儿臣敢和他们同生死,共进退,心意已决,请母后。。。应允,儿臣与虞磊,定会保护好自己,完完整整的回来见母后和师父,此番历练,更是为了与大齐有兵戎相见那一日,儿臣能够成为父皇杀入大齐皇室的那柄利剑!”
虞澜清后退两步。
贤后之名,困顿她一生,束缚她一生,今时今日,就连她的儿子,也拿这个虚无的名声,说到她哑口无言。
虞澜清长出一口气,心绞着痛,险些站不稳,魏子珏抬起头来,看见虞澜清摇晃的身形,赶忙冲上前扶住虞澜清到一旁坐好。
他跪下给虞澜清端来茶水,让她能够缓过劲儿来,随后才伏跪在虞澜清的膝前,轻声道:“母后,儿臣定会平安回来的。”
湿漉漉的眼神里,满是倔强。
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像了她的倔强,还是像了魏离的倔强。
虞澜清蠕动嘴唇,半响也说不出话来,倒是魏离,强撑着身子让魏子善把他扶起来一些靠着,开口道:“好,不愧是朕的儿子,由此心性,由此魄力,大魏定会鼎盛,朕把江山,交到你们兄弟手中,定要守着自己,守着大魏,也。。。替朕守着你们母后。”说罢,魏离看向虞澜清,似是欣慰,似是哄劝,“就让孩子去吧,清儿,就让他们自己去选择自己的路,去走自己的路,他们年轻一辈,一定能走出当年,朕与你未曾走过的道理,开创属于他们全新的未来,放手吧,清儿,孩子们都长大了。”
曾经在他们庇护下的雏鸟,已经是可以翱翔天际的雄鹰了。
放手吧,让孩子们。。。自己选。
虞澜清看着眼前的魏子珏,良久良久后,才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魏离又见了魏子凌和魏子策,最后的时间里,魏离拍了拍魏子凌的头,说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自己都看在眼里,说他是好样的,没有辜负了虞澜清的教导,走了一条康庄大道,最后的时间了,魏离谅解了这个儿子,给了他心灵创伤最后的弥补。
而对魏子策,魏离则是希望他能够幡然醒悟,不要再混迹于不该混迹的场合之中,好生历练自己的心性,将来在朝政上,也能够像魏子凌一样,帮衬魏子善一些。
最后,便是见他最爱的两个女儿,他一生严厉,对女儿却是格外的偏疼放纵,这两个掌上明珠,是他和虞澜清的宝贝,不能亲自送两个女儿出嫁,不能亲眼看见女儿穿上嫁衣。
但魏离晓得云木凡和魏云熙的事情,他并不反对,云木凡是个心性坚定又非常有前途的孩子,将来若是能成,不失为一桩好的婚约。
该说的话都说完,该见的人都见过,孩子们都跪在凤羽宫的正殿门外,静静地等待着,天亮的时候到来。
魏离觉得自己有些累了,说完方才的话,整个人都异常的疲惫,虞澜清坐在他身边,拽着他的手,好像这样,就能一直把他的身子捂热一般。
“清儿。”
他唤她。
虞澜清应声,眼泪持续掉落。
“我还想喝一次你做的鹌鹑莲藕汤,你做给我喝,好吗?”他的语气听上去像个生病时候讨要糖果的小孩子。
虞澜清摇头,眼泪更加汹涌的流下来:“臣妾不去,臣妾守着皇上,哪儿都不去。”
魏离轻笑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定等着你来。”
虞澜清还是摇头,她不走。
魏离哄她,笑着,甚是温柔:“我说了,定要陪你过完年节才走,你瞧,没骗你吧,我现在就想喝那个,清儿,再给我做一次吧,我等着你回来,说好的。”
虞澜清咬紧嘴唇,看着魏离的眼睛,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叫虞澜清心都要疼出一个洞来。
最终她还是妥协了,说好,让他一定等着自己。
她匆匆起身出去,关上房门后,看一眼还跪着的孩子们,倒是也没多说什么,领着月颖便到小厨房去了。
熬汤时间还长,虞澜清把汤炖上之后又匆匆赶回房间里来,魏离眯着眼睛看她,见她这紧张兮兮的样子,笑得反而开怀。
虞澜清沉默坐着,一直不停的去碰他的手,他的脸,去听他的心跳声。
好像这样,就能够把时间变慢,就能够留住魏离一般。
天快要亮的时候,月颖在外头轻声唤虞澜清,说是快要好了,请虞澜清过去看看。
火候如何,何时起锅,还有什么要加的,都只有虞澜清知道。
因为魏离要喝的,是只有虞澜清能够做出来的味道。
她握紧魏离的手,小声道:“皇上一定等着臣妾,臣妾去去就回。”
魏离点头,扯出笑意。
她放开手,快步朝着外面去,到小厨房的路那么近,今日走着却无比的远。
在小厨房耽搁了一会儿,起锅之后,虞澜清用事先就准备好的小瓷盅装了一碗,带上汤匙,急匆匆的赶回房间里。
她端来矮凳在床边,把东西放在矮凳上,轻轻唤魏离:“皇上。”
可他似乎是睡着了,并没有回应。
虞澜清的心骤然停了一拍,她看向床上的魏离,他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睛,手自然的放在被子上。
看上去,真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皇上,起来喝汤了,臣妾回来了。”她颤抖着声音喊他,汤匙搅动着瓷盅里的浓汤,香气萦绕,泪水却大颗大颗的落进汤中。
没有回应了,他就在身边,但是已经没有任何的回应了。
骗子。
虞澜清许久都不敢动,她在这里守着,好像他睡醒了以后,就会起身来,接过她手中的瓷盅,夸她做的东西是最和他的心意的东西一般。
外头的光渐渐亮起来,眼前冒着热气的汤也冷却下来,虞澜清看着窗边的阳光洒落,良久之后,才终于颤抖着手,去碰了一下魏离的手:“皇上。”
他的手温也已经冷了,这样的温度虞澜清太熟悉了,当年太后去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温度。
不是说好等她回来喝汤的么?
骗子,食言的骗子。
她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眼前这个人,牵动她的心,走过了她最美好的少女时光,又牵着她的手,走过她最绚丽的后宫生活。
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
她再怎么唤他,再怎么唤自己的王,都得不到回应了。
说什么他去等她。
通通都是骗人的,明明就是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又不知道要再等多少个十年,才能再次和他相见了。
虞澜清弯下身子,抚摸过魏离的眉眼鼻尖,嘴唇颤抖着,在他冰冷的唇上一点,随后靠在他的胸口,听他空荡荡的胸腔,再没有了跳动起伏。
很久以后。
凤羽宫的门开了。
她踏出门来,站在风里,站在所有人的面前。
望着天,望着每一双眼睛,用尽全力,却也只是轻轻地,像飓风过后落在湖面的一片树叶,只激起一丁点的涟漪般,开口道:
“皇上——”
“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