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特意选了最好的慢性毒药,可只要是毒,不会有不疼的。
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要融化了。
但她不会喊疼,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气氛,像是在弥补当年到大魏的时候未曾给过她的欢迎会。
如今她要走了,有人欢送,也是好的。
这场茶园会直到下午时分才散场,实在是周芷溪太累了,支撑不住这样的场合太久。
魏子善亲自送她回去,在落阳宫呆了会儿,听周芷溪说有些累,想要休息休息后,才离开了落阳宫。
他跟周芷溪说好,明天自己再进宫来伺候她喝药。
魏子凌有事先行,魏子策是不肯在这里多呆的,落阳宫外只有魏子珏等着他,原本魏云熙和魏云思也在这里,魏子珏说大哥现在心情实在是不好,就不要那么多人围着了,免得大哥更加难受。
魏云熙这才领着魏云思回了凤羽宫,叮嘱魏子珏定要好生宽慰魏子善才是。
不过魏子善在弟弟妹妹们面前素来是坚强的,两兄弟一并出宫,他还故作轻松的同魏子珏说话:“我和母妃说好了,明天还来伺候她喝药。”
魏子珏点头,两人又沉默下来。
此时周芷溪躺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已经要靠嘴才能喘过些气来,身上很疼,脑子也非常混乱,身体内部像是要被拉扯开一般,她有些痛苦的呻吟了两声,咏歌跪在床边,握紧了周芷溪的手,连声唤她:“公主……公主。”
她撑着等魏子善离开,眼前只有一片白光,就连咏歌的呼唤都变得很遥远了。
嘴边鼻子好像滚出了什么液体来,周芷溪看不见,也抬不动手,只是感觉到咏歌在拿手帕给自己擦,深吸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咏歌,皇兄来了吗?皇兄。。。来接我回家了吗?我这样子……会不会很丑?”
咏歌颤抖着手,看着满帕子的深色血液,伏在周芷溪的身上,想要留住她身上的温度:“公主……公主啊,你别扔下咏歌先走了,公主。”
“皇兄来了吗?”
她固执的问,抽动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可周围什么也没有,手垂到床边,被咏歌紧紧拉住,她的手已经变得很冰凉了。
咏歌哭得悲伤,连声应道:“来了,公主,皇上他来了,来接你回家了。”
来了啊……
她看不见,眼前的光,特别的亮。
“皇兄。”她喃喃一句,“溪儿……后悔了,我跟你回家,咱们……这就走。”
再也不分开了。
努力抬向远方的手猛然垂下。
周芷溪嘴角带着笑意,鲜血顺着躺下来,染红半边枕巾。
她的双眼紧闭上,胸口起伏的呼吸也平静下来。
在她最后的视线里,一定和最疼爱她的周苍泓,回到了大周国去。
咏歌的哭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她张着嘴瞪大眼睛,颤抖着手去触碰周芷溪的鼻息:“公主。”
没有回应,没有温度。
已经走了。
片刻的静默,随后是更加崩溃的哭喊。
淑妃殁了——
消息从落阳宫飞快的传出去,魏子善和魏子珏才刚刚走出皇城门不远,还没上马车,便听见里边人的喊声:“淑妃娘娘殁了——”
魏子善怔在原地,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魏子珏伸手想要撑住魏子善,可晚了一步,魏子善整个人已经跪向了皇城的方向,双眼瞬间失了焦,悲伤还没涌上心头,眼泪已经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下来。
不是说好,明日还要再见的吗?
“淑母妃。”魏子善喊出声来,良久良久,悲伤哭出声来,对着皇城,磕下头去,“淑母妃,儿子……谢母妃多年教养。”
多余的话卡在喉管里,再说不出来了。
光庆十七年,大周嫡公主——淑妃殁。
为安抚千里之外大周帝的情绪,追封淑妃为贵妃,以皇贵妃之仪下葬。
咏歌守着周芷溪的尸身,诏安头一个赶到,在整理好周芷溪的面容前,没有人能进来。
擦去脸上的血迹,为周芷溪整理好妆容。
咏歌痛到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的做着这些事情,只是凭借着必须让公主风光体面的离开的信念,驱使自己把这些都做好。
周芷溪的入殓比想象中还要快一些,魏子善在皇城外等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魏离传唤,他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赶到了落阳宫。
他是淑妃唯一的养子,也是淑妃在这个宫里唯一的联系和牵挂。
魏子善跪在灵柩前,看着安详躺在棺柩里的周芷溪面容,红着眼眶,已经没有眼泪了。
昨晚,他已经把该流的泪流干了。
咏歌说,周芷溪临死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想回大周国去,按照大周国的风俗,人死之后,是要火化的,魏离允了咏歌的请求,等到哀悼结束之后,可以秘密火化了周芷溪的尸身,让她带着周芷溪的骨灰回到大周国去,连带周芷溪写给大周帝的信,也一并带回。
这也算是,给大周帝一个安慰吧。
而葬在大魏皇陵里的,放上她生前的宫服便是了。
原本她就不应该属于这里,回去吧,芳魂悠悠,回家去吧。
周芷溪的葬礼非常壮阔,花了整整半月的时间,才算是下葬完毕。
淑妃离世后,魏子善一度非常消沉,就连魏子珏去见他,也没能进恒亲王府的门。
起先三个月,魏离都没有管他,想着周芷溪这般走了,他心里悲痛,一时难以缓过来也是有的。
可三个月之后,魏子善仍旧把自己锁在府里,不见人也不出门,魏离便有些恼火了。
他让诏安亲自去把魏子善叫到宫里来,饶是诏安,也是三催四请,才让魏子善出了门,上了去皇宫里的轿子。
魏离心中已有定夺,这段时间,想让魏子善稍微缓一缓,却没想到这孩子自己进了牛角尖里,不拉他一把,怕是出不来了。
这段时间不仅仅是魏子珏担心他,魏子凌也同样如此,他也是对自己这个大哥哥极为崇敬的人,两人在虞澜清跟前说过几回魏子善的状况,虞澜清原本也和魏离一样,觉着魏子善过了这段时间的悲痛,渐渐也就缓过来了,没想到会这般。
召魏子善进宫到乾明殿,是在魏离写好过继诏书第二天的事情。
这事儿魏离也跟虞澜清商量了,虽然没有说周芷溪和他之间的交易,但是听虞澜清的意思,魏子珏对太子之位的确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将魏子善过继给中宫,也是为他的太子之路铺垫一个良好的台阶,往后走起来会更加顺利一些。
虞澜清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问过魏子珏那孩子,他也说挺好,往后和大哥哥之间便更加亲密两分。
此事已经敲定,魏子善却还如同在梦中,不怪魏离生气。
跪在乾明殿里,父子两两相望,却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魏离捏着手里的诏书,好半响后,让诏安拿给他看。
诏安接过东西,送到魏子善的手上:“大皇子,皇上让您瞧瞧这个。”
魏子善看一眼魏离,见魏离只是看着自己后,才打开这诏书来看,只看了一眼,又合上了:“父皇这是何意?”
可怜他么?
如今,他又是无依无靠的人了。
魏离:“过继到中宫名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么?”
魏子善沉吟了一下才道:“儿臣曾在皇母后膝下受过教养,也在淑母妃膝下受过教养,如今已然分府自立,想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魏离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在怪自己,这些年,他这个父皇的确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义务,如今骤然失去了养母,看见这东西,魏子善会多心也是有的。
“这不是朕替你决定的。”魏离站起身来,朝魏子善走过去,“这是你淑母妃的意思,是她想要看到的。”
果然,说到周芷溪,魏子善眼中一下子有了些光芒,他抬起脸,看向魏离:“淑母妃?”
魏离点头:“你淑母妃希望你能够过继给皇后,她为你打算许多,担心她走了以后没人照顾你,这是她的一片心意,朕已经允了,现在只看你自己的意思,子善,你自己愿意么?”
魏子善的心钝痛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父皇,是他这一生都想追逐上的人,他从来没有停下过自己的脚步,也从来没有回头看过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就在自己的面前,用魏子善这辈子都不敢想的方式和语气在跟自己说话,他居然。。。在跟他解释,在问他愿意不愿意。
用这般柔和的口气。
魏子善怔住半响,这才重新拿起这纸诏书,认真端详起来。
这是淑母妃为他留下的东西,这是淑母妃对他的期望和谋划,魏子善鼻子反酸,眼泪落下来,他很快抬起手擦去。
不想被魏离看见,魏离说过,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男儿家的软弱模样,所以魏子善一直都很坚强,坚强到连魏离偶尔的一点温柔语气,就能够瞬间破开他的心房。
他到底也只是一个想要父母疼爱的孩子啊。
“哭吧,哭出来便好了。”魏离破天荒的没呵止他,而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用一种很别扭的语气哄他,可这样的语调落在魏子善的耳里,是天崩地裂的声响,是他十几年来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父皇,儿臣难受,儿臣又失去淑母妃了,儿臣不想这样。”他奔溃喊出声,涕泗横流,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在魏离面前,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
魏离有些手足无措,但这次他没有逃避,而是笨拙的,非常笨拙的,拿开了魏子善放在膝盖上的诏书,自己也伏低一些身子,伸出手,把这个自己从小推开到千里外的孩子,抱回了自己的怀里:“没事了,子善,没事了,你淑母妃,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她相信你,对你寄予期望,你若是一直沉浸在伤心里,她如何安心走呢?”
这么多年,终于打开彼此心门的两父子相拥在一起,诏安在一旁又哭又笑,一直抹泪。
魏子善第一次感受到父亲温暖坚实的怀抱,多年的痛,瓦解了,多年的不甘和委屈,瓦解了,多年的倔强和恐惧,都瓦解了。
这一刻,他终于拥有了父皇,真正的拥有了父皇。
良久之后,魏子善渐渐平复下来,魏离松开手,皱眉看一眼自己胸口湿了一片,不晓得是鼻涕还是眼泪,却还是让诏安寻来一块帕子,再魏子善脸上囫囵一擦。
“想好了吗?你愿意吗?”魏离问他。
魏子善往后挪动一些,随后端端正正的磕下头去:“儿臣不愿辜负淑母妃的心愿,也愿意侍奉在皇母后身边,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他愿意。
他愿意承载着周芷溪的希望和心愿坚强起来,也愿意应承周芷溪的希望和心愿到皇后身边去。
魏离点头,将魏子善拉起来,把诏书放到他的手上:“那从今天开始,你便正式过继给皇后,从此以后,可以中宫嫡子身份自居。”
说罢,魏离眼中的挣扎神色一闪而过,他搭上魏子善的肩膀,终究还是迈过了自己心里的坎儿,轻声问道:“你。。。想去玉坤宫看看么?”
玉坤宫?
魏子善眼眸一颤,随后垂下,他当然知道玉坤宫,他的生母德妃,曾经的宫宇便是玉坤宫。
自德妃离世后,玉坤宫门紧闭,十几年来都没打开过。
当年,也是因为自己年幼不懂事,加上魏离对自己的疏离,所以在玉坤宫的事情上伤了皇母后的心。
魏子善不知道魏离突然说这个是为什么,还没想好怎么应答,魏离已经朝着外边走去了。
魏子善咬了咬嘴唇,赶忙跟上魏离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