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离的伤好得缓慢,三个月之后取下夹板,还是觉得有些隐隐作痛。
魏云熙闹着要去选马,说去裕和之前自己一定要学会骑马。
虞澜清劝也劝不住,只能让虞文武把三个孩子都带上,到宫中的御马局去挑选,说得直白些,更像是去游玩一圈。
裕和的修缮工作并不像魏云熙想的那么顺利和快速,年年秋色如旧,年年裕和难行。
再强的执念过了时间,也就淡忘在心底深处了。
光庆十年的五月,盛夏的御花园里,魏子珏正在背诵唐诗,他摇头晃脑的半闭着眼,声音时高时低,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虞澜清端着茶盏静静听着,时不时递一块糕点给一旁趴在桌上盯着魏子珏的魏云思。
背到一半,魏子珏突然卡顿了一下,随后睁开了眼睛,一脸委屈的看着虞澜清,眨巴眨巴了眼睛。
魏云思一看他又顿住了,瞪圆了眼睛坐直身子:“笨蛋哥哥,又忘记了!”
魏子珏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同魏云思争执一句:“我。。。我是累着了!”
“你就顾着和大哥哥四哥哥骑马射箭去!念学不认真才天天被大学士罚背的!”魏云思噘着嘴从石凳上跳下来,“我都背完好久了,你还背不会,我便不等你一块儿去找三姐姐啦!”
魏云思在魏子珏跟前叉着腰,一副数落小孩子的模样,他们两个是龙凤双生子,如今也已经快要五岁了,长相越长大也越发一模一样,看着彼此的时候,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
听魏云思说不等自己就要去找魏云熙玩儿,魏子珏急得不行,说话都磕巴上了:“你。。你得等我,我。。我有弹弓呢,你又没有!”
两人吵嘴的样子好笑得紧,月颖在一旁给虞澜清添茶,小声道:“五皇子天生力气大,最喜欢习武,才五岁便能打一套虞家拳了,可见大公子喜欢五皇子,什么都在教。”
“这孩子背诗最难。”虞澜清也苦笑着摇摇头,小孩子心不在这上边,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
听他们两人还在这里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虞澜清突然开了口喊住:“子珏,云思,到母后这里来。”
听见虞澜清的声音,两个人都老实下来,乖乖站到虞澜清跟前。
云思稍微要高一点点,看上去更像是姐姐一样,实际上这丫头鬼怪精灵,比起云熙来说调皮不只是一点点,藏起来捉弄的宫人的事情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这宫里她是不怕她父皇的,皇祖母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反倒是比较害怕魏云熙和虞澜清,不管在外边是什么混世魔王,到了虞澜清和魏云熙跟前,魏云思便是拔了牙的大老虎。
“子珏实在背不下,便晚些时候抄写十遍再来背吧。”虞澜清瞧出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怀里的弹弓都放了一上午了,想来是约好了要去玩儿,心里一直惦记着,所以怎么也背不好。
听见虞澜清肯放行,魏子珏咧嘴笑起来:“多谢母后。”说罢,又朝魏云思洋洋得意的挤眉弄眼,一副母后最疼我了的样子,惹得魏云思啧了一声,嫌弃的别过头。
“去找大哥哥的时候,记得一定给淑娘娘问安行礼后才能离开,既然是兄妹一块儿玩,也一定要带上你们四哥哥,知道了么?”虞澜清细心叮嘱一句,若是兄妹间分了彼此生疏,小孩子心里肯定难受的,长大以后再想弥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魏子珏一听魏子策就皱眉:“母后,四哥哥总抢珏儿的。”
每回打弹弓魏子珏都打不过魏子策,魏子策比他大一岁,个头也高出一大截,不像魏子善那样会让着他,所以魏子珏总是更喜欢魏子善一些。
“技不如人你还好意思怪四哥哥,就大哥哥和三姐姐让着你,你那技术才不行呢。”魏云思朝着魏子珏做了个鬼脸,做完就跑到月颖身后躲起来,魏子珏闹着追过去,被月颖伸手抱住。
这两小孩儿。。。
虞澜清勾着嘴角笑笑,刚想说让他们去玩儿的话,就听见远处传来叫她的声音。
“母后!母后!”
欢快得像只百灵鸟儿,隔着老远,虞澜清便晓得是魏云熙了。
大太阳的,她一路飞跑过来,后边跟着打伞的宫人们追都追不上,魏云熙提着裙摆冲到虞澜清跟前,满头满脸的汗,眼睛里边全是兴奋:“母后,修好了!”
“什么修好了?快擦擦汗,跑那么快,像什么样子。”虞澜清一把拉过魏云熙,伸手给她把脸上的汗珠擦干净,云熙已经七岁了,小姑娘的面容初长开,已经能看出将来几分倾城的容貌。
“裕和修好了,母后,熙儿刚听御前的诏安公公说的,今日快马加急送来的消息,今年秋天,咱们就能去裕和了!”魏云熙高兴的不行,她当年就是最想去裕和玩儿的那一个,只可惜工程缓慢,魏离又要求尽善尽美,如今足足等到了快第三个秋日,才等来裕和完工的消息。
魏子珏和魏云思听见魏云熙的话,也一左一右拉住魏云熙的手,好奇又憧憬的问道:“云熙姐姐,裕和是不是就是秋猎的地方呀?”
“云熙姐姐,裕和是不是有山有树林还有溪流啊?咱们去了的话,是不是就像书里说的,可以在草地上点篝火搭帐篷呀?”
“云熙姐姐。。。”
两个小家伙素来都是有问不完的问题,魏云熙赶忙打断她们的话:“我也还没去过呢,不过想来这些都是会有的。”说罢,又憧憬的抬起头看着虞澜清,“母后一定去过吧?跟我们讲讲裕和是什么样子吧。”
说罢,三个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虞澜清。
不过可惜的是,虞澜清也并没有去过裕和,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摇头:“母后也没有去过呢。”
说完,三个小家伙都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虞澜清轻笑,又接着道:“不过江娘娘是去过的,你们想知道的话,去找四皇子的时候,可以问问看江娘娘。”
江湄在裕和度过了她人生中最有意义也最快乐的三年,那里在江湄的眼中应该会是一个美好的地方,由她来给孩子们讲述一下曾经的裕和,一定是充满着欢愉和爱意的。
知道宫里的确有人去过,三个家伙欢呼一声,给虞澜清福身行礼之后,便由魏云熙一手牵着一个朝着宫宇群那边过去了。
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虞澜清刚歇口气准备到前方不远处的池塘边去喂鱼,就见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过来的诏安的身影,他眼眶有些泛红,捏着拂尘的手微微颤抖,极其隐忍的给虞澜清行了礼。
这些年,诏安早已经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小太监,变成了乾明殿前的御前首席太监。
从去年的时候,吴义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
现下看着诏安这样子,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虞澜清还没开口问怎么了,就见诏安在自己跟前再也绷不住,哽咽着开了口:“娘娘,奴才师父。。。走了。”
死了?
虞澜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觉得心中苍白一片。
诏安垂着头,接着道:“师父是突然去的,奴才刚得了裕和修好的消息,想跟师父说,今年秋日,咱们便能去裕和了,师父去年病倒之后,每日心心念念的,便是想去裕和,想再去先帝没了的地方看一看,师父这一年来,总是看见幻觉,总是跟奴才说,先帝正跟他说话,奴才原以为。。。原以为师父还能等到的,可今日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他都不知道,不知道裕和已经修好了,不知道皇上在先帝咽气的那片林子里种下了大片的迎春花,他该去看一看的。”
诏安越说越哽咽,抬起手袖擦了擦眼泪,却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吴义对于诏安来说,是恩师,更是父亲。
他把毕生的人生经验,都毫无保留的教给了自己的徒弟,把一生在宫中的心血,也毫无保留的留给了自己的徒弟。
诏安的名字,是吴义取的,进宫之前,他不叫这个。
吴义说,入宫便是新生了,宫外没有了家,就在宫里重新找一个家。
诏安,意味天恩威仪下,也能平平安安。
被宫里的老太监们呼来喝去洗刷马桶的时候,是吴义把他拉出了浣洗局,在御前做了他的徒弟。
吴义总爱说,诏安啊,你要记住,在御前做事,一定要守着皇上,寸步不离。
可他守着皇上未离半步,却没能守着自己的师父身边,看他最后一眼,听他最后的一句叮咛。
他让诏安在宫里找一个家,诏安找到了,可现在这个家里,最要紧的人,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他再也看不见裕和的迎春花明年迎风生长的模样,他随着他心心念念着的先帝,永远的去了。
诏安哭得像个孩子,他还没有准备好迎接离别,现实却已经逼着他要接受眼前的事实。
虞澜清亦是心中苦涩,她刚入宫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不受宠,所有宫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这个皇后,是吴义管教着宫中的悠悠众口,他对自己的尊重,从不因为自己是否受宠而决定。
他是真正的皇位守护者,他守护着从先帝交到魏离手上的皇家颜面,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他一定带着骄傲,去跟先帝说,如今的大魏,很好,很好。
诏安不敢在魏离跟前露出如此悲伤情感,吴义也算是尽心尽力在魏离身边伺候了近十年,真要说起来,在魏离还很小的时候,他便伺候着了。
魏离此时也同样悲痛,在乾明殿里静坐,百感交集。
他手上还拿着裕和修缮好的折子,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到达,魏离才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命运弄人。
时间从来不会等待任何人任何事,离开了,就是永远离开了,谁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原本。。。三年前囚兽笼做好的时候,吴义是可以跟着他一起去裕和看一看的。
可他偏偏摔了马,之后怕虞澜清担心,怕她胡思乱想,这三年魏离寸步不离的守着虞澜清,守着孩子们,当着她的面儿,一直在调理自己的身体。
他还能等,可吴义已经不能等了。
诏安在虞澜清跟前,才敢肆意的宣泄自己的情绪,在诏安的心里,这宫里最亲的人除了吴义,便是当年如同天神般饶恕了他罪过的皇后了。
他是自请命来跟虞澜清说的,哭出来以后,心里边的痛楚虽然没有缓和,但情绪上明显得到了宣泄。
虞澜清陪着诏安静坐了很久,直到他红肿的眼睛恢复正常,才跟着诏安一块儿去乾明殿。
“你师父的尸身,已经让人去收了?”虞澜清轻声开口问一句,说‘尸身’这两个字的时候,明显迟疑了一下,但这毕竟已经是既定事实了,迟早是要接受的。
诏安微微点头,好半天后反应过来自己跟在虞澜清身后皇后娘娘看不见,又开口道:“是,已经收走了。”
“你师父历经两位君王,兢兢业业奉献了一生,皇上一定会厚葬的。”虞澜清宽慰一句,可诏安心中的遗憾,恐怕永远都只能是遗憾了。
诏安在乾明殿殿门前停下了脚步:“娘娘进去吧,皇上在里边,奴才就在这里候着。”
他做着自己本分的事情,这是吴义一直以来教导他,让他铭刻进骨子里,必须做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