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青衫姑娘跪在地上,珠玉般的泪水沾湿绛唇,哭得梨花带雨,甚是我见犹怜,“山主……我不想嫁。”
那白发红衣的山主大人,风流女相,薄情得很,他挑起鞋尖,“早知道你是个糊涂的,当初就不该把你从幽夜司要过来。”
思思心中恼火,这山主大人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自己哭得动情,谁见了她眼中的波光粼粼,都得好言好语安慰一番。
也就只有这个面若凝脂、心似寒冰的山主大人,能够挂着嘴角冷笑,用拜帖扇风,嫌她哭得一屋子闷热。
“对,就怪您当初从幽夜司中选中了我,把人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带上山,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思思这几年的情与爱终究是错付了!”她又张口乱哭,横竖耍赖道,“不下山,反正我就是不想下山!”
什么乱七八糟的情与爱,这些年思思就是个冥顽不灵的野丫头,对牛弹琴都比对着她谈情说爱省心。
“叙州总商舒府的大门,没了就是没了,可就再也难进了。”山主挑眉,冷道,“你以为你一生能有几次下山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那就是一辈子。”
“谁稀罕!下山的机会能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何况,我真的不想下山!”思思撅着嘴,委屈巴巴。
“不下山。莫非你死了,还等我给你埋坑?”山主俯身捏住她的下巴,箍得她生疼,“山外山中的大部分人,一生都在京都幽夜司的掌控下不得自由,现在有舒良弼这个好由头让你下山,摆脱京都的视线,你少耍性子。”
思思倔脾气一点也不肯让步,她忍着疼,重复道:“我不下山。”
几秋心下一动,他想起当年幽夜司送新人过来,所有小孩童都乖乖站着,微微发抖,不敢抬头看他,心中生怕这山主选中自己,一脚迈进那一去不回头的千岁山里。
思思向前走了一步,张开小小的手臂,好像就能把身后这批同袍全都保护在身后。
她也怕,唇角都控制不住往下耷拉,用着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对他说道:“思思,愿意跟山主大人走。”
当初害怕上山的小姑娘,现在闹着不要下山了。
几秋放下拜帖,幽幽道:“那你去死吧。”
轰然一道惊天大雷从思思脑海里划过,这冷心肠的山主大人终于要下毒手了。
思思蓦地抬头,面如土色,娇滴滴道:“怎么个死法?”
对上这明艳的山主大人,她是一点抵抗的意图都没有。
山主低低笑了几声,“先与舒良弼成婚,再找个机会假死,之后是要下山,还是回来,都由你自己。”
思思长吐一口气,瘫软在地上,转惧为安,脑袋瓜子转得极快:“那我就跳湖吧!”
她水性好,沉个湖不是难事。
原来思思跳湖自尽之事是这么来的,可怜宁无舟这个懵懂少年还不知情,正在赶来的路上。
屋外小婢女敲门,软声道:“山主,有人要见思思姑娘。”
“谁?”处理好思思的事情,小肥鸽已经迫不及待抓紧几秋的衣袖,准备一道回山了。
“他自称是寒江客。”
没听过的,思思迅速回绝,十分果断:“不见!”
只看那号称不见君的山主大人,停下脚步,细眉弯弯,明眸皓齿:“那就见见吧。”
思思瞠目结舌,哑然,真是见了鬼了!
进到红月楼,宁无枝乖巧跟在宁无舟后面,宁无舟乖巧跟在小婢女身后,排排走,老实得很。
看热闹的姑娘们相视一眼,旋即嬉笑着,衣衫交叠,嫩黄的、碧绿的色彩使宁无舟应接不暇,滑嫩藕臂来回撞宁无舟的背脊,冰冰凉凉。
换成是其他恩客,肯定要狠狠捏一把,看那雪肤能不能惹上可怜的红。
宁无舟不敢,他像是进了盘丝洞的唐僧,告诉自己非礼勿视,人在江湖走,少招惹好姐姐们。
一声千娇百媚的嗓音贯入他耳,宁无舟瞪大了眼睛,当场傻住,这分明是个男声!
他像鹌鹑般弹出了自己的脑袋,看见了右侧诸多俊朗神采的青年男子在对他笑,有人头戴青冠,文质彬彬,书都拿倒了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有人褪去衣衫,露出遒劲肌肉,卖力拿着一只毛笔,在地上写狗爬似的字,其余打扮精致的女眷在旁拍手叫好,也有摇着扇子趁机乱摸一把的男客。
小婢女瞥见宁无舟脸颊一抹绯红,噗嗤道:“红月楼分为两处,一处是章台馆,另一边便是象姑馆。小公子不必搭理他们,都是认错了……”
认错了?
宁无舟咳嗽几声,宁无枝在后边看见兄长的耳朵红晕更甚。
敢情刚刚那批小官冲他笑,是把他当成刚招进来的好苗子了!
远离这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进到一处僻静屋内,檀香萦绕,雅致清冷。
小婢女留下两人,自己站在屋外关上了门。
宁无舟绕过屏风,看向那薄薄一层的隔纱,心说,按理来讲,这么薄的纱帘等同于摆设,他应当看得分明那思思姑娘究竟什么样。
可是只看到浓艳的红色,大片大片开散在似雾似云中。
旁边还站着一人,青衫贴身,肌肤吹弹可破,也是个美人胚子。
这思思姑娘的小侍女也有这么漂亮,思思姑娘得是个多好看的大美人啊,不轻易见人,理所应当。
思思全然不知宁无舟并没有认出自己,还将自己这个主角默认成了路人。
宁无舟眉目如星,朗声道:“思思姑娘,我知道你最近有件很苦恼的大事,在下可以帮你。”
他冲着纱帘后的人说的。
思思身形一顿,手帕攥紧,这个少年是不是漂亮草包,怎么人都认错了!
纱帘后的人,软语温声,“那你说说,我在烦些什么?”
思思内心万马奔腾,山主大人的女音,今日又重现江湖了!
宁无舟不知这一主一仆在搞什么名堂,继续说道,“你在心烦与舒良弼的婚事。”
红衣不再仰躺,纱后的人颇感兴趣,玩味道,“哦?阁下真是说笑了。那可是舒良弼,舒公子,他爹是叙州总商,金满楼的大主顾,这么好的亲事,我有什么可烦心的?”
宁无舟无语凝噎,心说你如果不心烦,何苦往湖里跳一遭,大秋天的都给冻死了。
思思姑娘的心思,真真如海底针。
对于她来说涉及往后一生的婚嫁大事,她的心思还会变吗?
“你现在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有法子让你免去烦扰。”宁无舟也不生气,淡淡道:“思思姑娘,请将自己的手伸出来,一试便知。”
红衣好笑,将信将疑:“什么法子,伸手就能解决?”
宁无舟先伸出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这样一双手似乎真能够稳稳托住世间百忧。
思思见状,竟升起蠢蠢欲动的念头。
红衣动了,一双白净的手穿过薄纱露在宁无舟面前。
思思心想,呃,这是在做什么?
宁无舟一把抓住红衣的手腕,反手四指掐在不同穴位,大拇指狠狠扼住脉搏处,向前踏一步,薄纱与他的面庞仅有发丝大小的距离!
他凶神恶煞道:“我师从玉卢派,若我现在同时用力,你必死无疑。”
玉卢派最擅长点穴之术,杀人不眨眼,思思大惊,就要上前护驾。
红衣冷道:“你想要什么?”
“我问你三件事,你如实作答即可。”宁无舟步步紧逼。
思思大喊道:“你疯了?!”
几秋意欲缩回手,这少年也不知按住的是哪几个穴位,竟然拿捏得如此到位,教他的手疲软无力,纹丝不动。
好一个玉卢派!好一个寒江客!
莫不是京都那边派过来的,是打算从千岁山身上知道些什么秘密?
竟然上来就敢拿命威胁山主大人,好狂妄的刺客,好狠辣的手段!
宁无舟哪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住他暗自号脉。
小小的屋内,局势愈发剑拔弩张。
宁无舟脸上错愕一闪而过。
这脉象竟然是个男人的?!
电掣风驰之下,种种猜测在宁无舟里掀起风暴般的波澜,难怪舒老爷子不同意,捏的,舒良弼想娶的人不止是青楼出身,竟然还是个小官!
那些风流小官的模样一一闪过,“思思姑娘”不是姑娘,胜似姑娘,柔媚无骨……
舒良弼,有龙阳之好,是个断袖癖!
舒良弼口味如此独特,养小官不够,还得娶进门,莫非真的是想迎娶思思之后,方便关门办事,兽性大发,荒唐糊涂的事件一桩桩闪回……
思思不堪受辱,这才,这才投了湖……
少年游、少年游,思思少年折了卿卿性命,不得白头!
悟了,宁无舟全悟了!
红衣终于传来冰冷的声线,说道:“好!你问便是!”
宁无舟按下心中澎湃,逼问道:“我问你,你是否对舒良弼心有所属!”
思思急切在边上观望,想要拉开两人,又怕宁无舟下死手。
红衣哼道:“不曾!”
“那你是否打算在婚嫁之后,便自我了结!”
咄咄逼问,振聋发聩。
思思心下大乱,宁无舟如何知道她半个时辰前才与山主大人商定好的事宜,有这等偷听的好功夫,幽夜司的主人早该易主!
或者宁无舟又是一位能算尽人心的不世出高手,可就算是梏袈山那位也没有他如此玄妙的能耐!
宁无舟接二连三的追问,都是直接落在几秋耳中,他也有点发懵。
自己怎么未曾发现隔墙有耳,愿赌服输,狠道:“是又如何?!”
几秋红衣猎猎,心中暗自想道,等我伺机先了结了你,再将你挫骨扬灰!
宁无舟绝不知自己使用的逼问测谎手段,竟然已成了几秋的眼中钉。
那脉象汹涌,愤慨至极,却绝无说谎之意,宁无舟心中笃定,这“思思少年”,他是真的宁死也不想嫁舒良弼呀!
宁无舟松开手,退后一步,帘间烘热余温犹存。
一刹那,山主指尖捏剑诀,直直对准宁无舟脖颈的隐秘青色。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说我愿意帮你退婚,你可不可以去掉自杀的念头?”
那红衣覆着的手腕堪堪停住。
思思手帕落地,捂着心口,咚地一声倒在宁无舟跟前。
宁无舟呆在原地,眨眨眼,无辜。
啊???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