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皎洁月光 几一川 2618 字 2022-03-27

《皎洁月光》

几一川/文

2000年2月8日,春节才过去三天,廊惠县的街道上还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县里的公路通了,为了庆祝这大喜事,舞狮、舞龙队轮番上阵,放了一天的鞭炮,到了晚上,路面上还时常可见点点的红色炮仗。

原映红家靠近公路,凑热闹也放了一挂炮,那天晚上她是抱着儿子怀着憧憬美滋滋地睡下的。

她想好了,回去找亲戚借点钱,把一楼改成小卖部,以后车来车往,生意准不会差。

凌晨两点的时候,原映红听到楼下的声音,那声响急促剧烈,她混混沌沌中想着谁这么晚了还在放炮,听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声不是鞭炮声,是一楼的敲门声。

她一下惊醒,心脏狂跳起来。

家里没有男人,只有她和一个三岁的儿子,原映红心里又骂又怕,她起床拧开灯,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儿子,给儿子掖好被子,在催命似的敲门声里披上外套急急忙忙下了楼。

到了一楼,声音听得更响了,“哐哐哐”声响一下接一下,她心里发慌,兜兜转转从筐子里拿了一把镐头,拔高了声问:“谁啊?”

外边的人听了回应,停了敲门,着急忙慌问:“这位嫂嫂,请问你们这的医院在哪?”

听着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从公路来的外地人?

原映红没敢开门,她从门缝里往外觑着,瞅见门外站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一准是外地来的,她寻思着问:“你是干嘛的?”

男人蹲下身,也从门缝里窥着她,指着后边道:“我家夫人大肚子,就快生了,请问你们这最近的医院在哪啊?”

夫人?原映红稀奇了,见他神色慌乱紧张,不像说谎,拉开了门。

“医院离这边可还远了,你开车过去也要个好几十分钟,你老婆就要生了?”她一说话,热气就从口中哈了出来,她又裹了裹外套。

男人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我老婆,是老板夫人,刚刚在路上就发作了,小孩快出来了,我看实在不能开下去了,才来敲的门!”

一听小孩快出来了,原映红来不及多想,赶紧道:“人在哪,带我去看看。”

司机敲的是侧门,这边门窄,车开不进来,司机领着她去前边大路,刚走到路口原映红就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司机走到车边,又不敢往里看,不知道如何是好。

原映红拉开了车门,看到了躺在车里痛得满脸是汗还满手是血的女人。

她惊一跳,“这是羊水破了!”

女人看到有人来了,痛苦地呻.吟道:“救救……我的孩子……”

这走是准走不动了。

原映红虽然也生过孩子了,但也没接产的经验啊,她慌了神,尽所能地安抚道:“妹妹,你再忍忍,我们这有个老产婆,我这就去给你找人,你忍着啊,千万忍着啊!”

女人痛苦地点点头,原映红扭过头,一边喊着“来人啊,有人要生小孩了”,一边着急奔走着去找产婆。

原映红叫来产婆的时候,女人的小孩都快生出来一半了,整个车里都是血淋淋的,只有一个小孩脑袋黑咕隆咚的。

在吵嚷声里,一个接着一个热心肠的左邻右舍赶来帮忙,递盆的递水的,送被子送衣服的,快比过年还热闹了!

挪不了人,原映红跑回家去烧水拿剪子,产婆是个有经验的了,在车里就给女人接了生,剪了脐带,又给女人止了血。

那晚是个晴夜,月色明朗,星辰密布,笼着一层薄雾似的黑,新生孩的啼哭在夜的静谧嘤嘤回响。

将将要天明时,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众人将累到昏厥的女人送进了徐映红家里。

六点钟,原映红三岁的儿子醒了,伶俐清秀的小男孩一睁眼发现家里多了许多陌生人,惶惶然地找了会妈妈,没找到,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原映红赶紧上楼给儿子穿好衣服,又去厨房煮鸡蛋汤,熬米糊。

原映红的儿子跟在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妈妈。

原映红搞了一小碗给儿子,叮嘱儿子要等米糊冷了才能吃,端着碗又进了小房间。

房间内门窗紧关挡着风,产婆还在屋子里守着。

痛了一宿的女人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此时又痛醒过来,辗转痛吟着。

县里的医生也来过了,给她挂了补营养的药水。

原映红将米糊端进去,和产婆一块把女人扶起来。

“妹妹,多少还是得吃点,你家里人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来,肚子里是空的,这也不行啊。”她把米糊吹冷,递到了女人嘴边。

女人勉强吃了几口,失血发冷的身子也才热一点。

原映红的小儿子探头探脑地跟了进来,看到自己用过的小床上躺了一个小人,小孩拉着妈妈的裤腿,着急道:“妈妈,床床,床床。”

“小衍乖,那是妹妹。”

原映红摸了摸儿子的头。

小孩吧嗒吧嗒跑到小床边,扒着床沿往里看。

她可真小啊,眼睛还是闭着的,脸红红的。

他拉着产婆的裤子,含含糊糊地说着:“姨姨,要坐,要坐。”

产婆抱起男孩,给他凑近看妹妹。

“你看妹妹漂不漂亮呀。”

“妹妹,妹妹。”小男孩手舞足蹈。

恢复一点生气的女人脸上也露出笑容,她伸出手臂道:“给我看看孩子。”

原映红放下碗,轻轻地从婴儿床里抱起女娃娃递给她看,说:“你家姑娘长得白净,这下巴像你。”

女人接过女儿,看着看着,欣喜又忍不住酸涩,竟笑着笑着落泪了。

“看把当妈妈的高兴的,”原映红忍不住红了眼眶:“我那年生小衍的时候,抱着娃娃也是忍不住哭了,那感觉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女人抬眼,轻声问她:“你家小孩叫什么?”

“孩子爸当年出了事,他是我一个人带着的,我给他起名叫徐周衍,周周圆圆的周,繁衍的衍,意思是生生不息。”

“这个名字好听。”女人贴着自己孩子暖暖的脸,微笑道:“我想也先给她起个小名。”

“妹妹,妹妹。”小男孩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她怀里的小婴儿。

“就叫妹妹呀?”女人笑着看着小男孩。

原映红忙道:“小孩瞎叫的,怎么能取这么个小名呢?”

女人仍是温和地笑着,她伸手在望眼欲穿的小男孩头顶摸了摸,道:“你再想想,有没有更好听的?”

也不知道小男孩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想了想,拍着手掌说:“月亮,月亮!”

原映红最近正在教儿子认字,从凳子、桌子、到太阳、星星、最近正好教完了月亮两个字。

她哭笑不得,摆手道:“小孩哪知道取什么名字?”

女人的目光透过紧闭的窗,看向了半明的天,想起昨晚昏昏沉沉间看到的月,皎洁清明,月色把她身上的痛都抽离了,让她不由沉湎于那样的明朗、静谧之中。

“月亮是好听的,”她将视线落在女儿脸上,贴着女儿的脸温声道:“我的小月亮。”

——第一章——

带队从廊惠山往下撤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像水彩画上刷了一层暖色的浆,灰蒙蒙的,并不明晰。

学生在前面跑动,关素舒走在队尾一步三喘。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到廊惠县来?她记不清了。

这一次过来是意外,也没想到会这么累。

关素舒的室友在校外做兼职,五一要带学生出来写生,结果刚到廊惠县就收到家里妈妈受伤的消息,着急忙慌四处地找人代班。

关素舒以往出门都是别人替她鞍前马后,没做过服务别人的事,大概是何仪玟提及“妈妈”两个字触动了她,关素舒破天荒地应下了这件事。

下山后,盯着学生都回到酒店了,她这才回房间去休息,顺便把今天学生画得还不错的画发给了何仪玟。

和室友谈了下交接时间,她撂下手机进浴室准备先洗个澡,刚进浴室还没几分钟,她就惊恐地退了出来。

浴室的淋浴开关上竟然夹着好些长头发,她好奇,捻起一根发丝扯了一下,发根竟然和长在开关上一样绷得直直的,比恐怖片还恐怖三分,顿时给她恶心到了。

她现在住的酒店房间说是酒店,其实环境更像宾馆,总之是和什么三星四星五星搭不着边的,她昨晚太困,灯都没开,倒床就睡。

要是常人估计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但她先天体质就差,动不动就会过敏,打了前台电话,很不高兴地说了房间的卫生问题,酒店态度倒是挺好的,提出给她换一间房。

换一间房,她也不敢住,挂了前台就打了家里电话,让管家安排司机现在、立刻、马上来接她回去。

晚上九点多,何仪玟赶了过来,和关家的来接人的司机几乎是前后脚。

她放下行李就陪关素舒下楼,见她捻着带来的衣服,很嫌弃地塞进了垃圾桶里,欲言又止,眼神里有一种“不愧是你”的复杂情绪。

简陋的酒店大堂外,一辆高档豪车停在门口,穿着正装的职业司机站在车旁等待。

前台探着脖子往外探头探脑,只觉得那亮澄澄的车灯照着,连大堂都更光亮了。

“关关,真的谢谢你,等放假回去我请你吃饭。”何仪玟将关素舒送到了楼下。

知道她家卖水果营生,并不富裕,关素舒摆手:“不如请我吃水果吧,假后见。”

“好,你一路顺风。”

何仪玟挥了挥手,目送关素舒出酒店。

早早等候的司机立刻弯腰替关素舒拉开了车门,态度殷切周道。

这一套流程行云流水,看过太多次,何仪玟已经由对人生参差的震撼到如今的司空见惯了。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等明年毕了业,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

人和人出身的差距,很多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以后会走的路的差距。

何仪玟心里很清楚,尽管现在她和关素舒是室友也是朋友,可一旦毕业,她们的人生轨迹大概就再也没有交界点了。

月亮亮堂堂地挂在天上,只是再亮,也是隔着距离的。

轿车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山风吹来,夜冷了。何仪玟看了看垃圾桶里被随意弃置的奢侈品,将手揣进衣服兜里,埋着头走回俭朴的酒店里。

会市。

大厅门口只留了一盏白炽灯,泛白的光落在灰黑大理石地砖上,泛着一圈一圈的光晕。

袁佳本该早就下班了,但这会儿还在等着一个人。

七点过五分,一辆黑色帕萨特停在门口,大灯熄灭,男人推门走来。

他迎着光,立体锋利的五官被光显得更逼人,硬挺的灰黑色西装上不见一丝折痕。

她习惯性地拉起职业微笑:“好久不见,徐律师。”

男人向她颔首,低沉磁性的声音说:“我来取那一份文件。”

“是这个吧。”袁佳将密封的文件袋交给他。

自他离职后,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见他脾性一如往常,心里滋味难以言喻。

徐律是所里难得性格好,又踏实肯干实事的人了。

有回下暴雨,她和同事没带伞,徐律把伞借给了她们,说自己开车回去,第二天她来开门,发现办公室灯还亮着,徐律已经在办公室里睡着了,桌上咖啡是凉的,还摊着一摞的文件。

明明那个案子该是他的功劳,可那些人看他年纪轻,背后又没有势力……

在他接过袋子时,她鼓起勇气道:“徐律,我相信你的路绝对不是一个成烽事务所能拦住的,以你的能力,去更大的单位也绝对不是问题!”

“成烽……”

他抹平了袋子的边角,平静地笑着说:“最迟三个月,你可以先看看下家了。”

他微微垂首,分明是笑着的,深邃的眼眸在白炽灯下却有几分颇具威严的薄厉,袁佳看得一愣。

但那种锐利转瞬即逝,见她怔愣,他道:“玩笑。”

她难掩失落,期期艾艾看着他:“以后……还能再见吗?”

他目光看向她身后的事务所挂牌,说:“会的。”

她看不懂他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还是在对她身后的事务所说的。

“今天辛苦你了。”他对她道。

“没有没有,我该做的。徐律,我冒昧问一下,你现在在哪工作了?”

他没有遮掩,道:“关盛集团。”

“关盛……”她一讶然,又有些伤感,“真好,徐律师,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你也是。”他不骄不躁,仍然谦和。

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电话。

袁佳一瞥,隐约看见“关先生”三个字。

“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他说。

袁佳点头:“好的,您忙。”

他转身正要走,忽又回头对她叮嘱了一句:“下班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

她怔了许久,而他已离开,步伐沉稳,干净利落,再不带走一丝留恋。

月明千里,晚风温和。

廊惠县与会市夜幕里两台车同时启动,从不同路段驶向同一个目的地——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