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奕车女子,喜欢你就说出来(2 / 2)

信仰年代 秋英格莱 2875 字 2022-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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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玛的声调由高音到低音,又由低音到高音,再由低音到高音,反复的轮回,期间是舞者的伴唱和合音。如此,祭台上好像存在的是一个乐团。尼玛的声音如涓涓细流,伴唱音起的时候,涓涓细流就汇成了奔涌咆哮的江河,待合音起的时候,奔涌咆哮的江河就成为沸腾的大海。一二十个人的诵唱却能达到一个乐团的效果,在音乐的领域里这是一个奇迹。

尼玛是与神的沟通者,他没有受过专业的表演训练,看他专注的神情,真有人达到了他的这个境界,那必然是一个表演的天才。但他不是,他是尼玛。他不是在表演,他是帮人们达成一个许下的心愿。

仪式完成,整个村庄就狂欢起来。喝酒的,跳舞的、唱歌的、拉琴的、弹三弦的、弹吉它的、吹口琴的、拉胡琴的,弹月琴的、吹木叶的、吹口哨的、猜拳行令的、男人跟女人拼酒的、年轻女孩和男孩说着说着悄悄话就消失在村子背后的、喝醉了发酒疯的------笑声、俏骂声、歌声、舞蹈声、琴声弦声、吉它声、口琴声、胡琴声、月琴声、木叶声、口哨声不绝于耳,这仅仅只是一个狂欢之夜的开始。

看起来今天晚上的这个狂欢仅仅只是为了一场期待已久的雨,其实并没有如此简单。如此的狂欢,是人们艰难等候的一次释放,更多的则是有了一个可能的盼头。如果没有这场雨,那么,连盼头都没有。如果说夜晚真的只是一场演出的话,那么,除了我们几个外来者,在场的恐怕没有一个虚伪的演员,他们没有必要虚伪,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懂得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虚伪和怎样虚伪,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天地神人,共生共存。

月亮升了起来,人们在地点燃了篝火,男男女女的的人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耿军跟我们敬酒,说:“遇上就是缘份,你们从北京来不容易啊。国家太大,我们跑得多的地方就是到州府开会,再就是这山里了。咱们这地方的人,跑东南亚的人不少,我们阿玥小小年纪就去了英国、法国。我酒多了,话也就多了,来,为我们的相遇干一杯。”

耿军接着说:“这第二杯酒,还是为相遇,你们如果不到红河县来,会碰到我们家阿玥吗?天下最漂亮的奕车女孩子,听说小黄你还为阿玥拔刀相助,这不是缘份又是什么?我的经验就是很多人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见到了。这些村子我自己都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许多人都叫我耿军,但我真的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你们敢说你们还会到这地方来吗?”

我对耿军说:“这个话还真的不敢说:像我们的叶赫娜同学如果去留学,那北京也指不定回来几次,好,咱们为相遇干一杯。”

耿军说:“这第三酒的理由呢,就是为了想念。希望你们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想起红河、迤萨、丙村这些个小地方。我退休了,我就回到宝华乡或者阿扎河乡来,看着这里的梯田、云海、听着他们唱歌,自己喝着茶,那就很知足很满足了。我也到过不少地方,都说那里那里是天堂,但我还是喜欢这小村子,或许自己喜欢就是天堂吧。如果你们会想念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你们的天堂。我们小地方的人,见识浅,乱说了哈,来,干下这一杯。”

耿军真是好酒量,挨着挨着的一个三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给他敬酒,他就被一个奕车女子拉去跳舞了。看着耿军在舞蹈的人群中大步醉步的飘然若飞,像一只飞翔的大鸟,更像一片起伏的云。醉眼看见耿军在奕车女人中手舞足蹈,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

这一刻,我们才是少数民族,在我们之前,或许他们真的没有见过北京这么远的地方来的人,我们成了远方尊贵的客人,扶贫办的小刘和小顾跟我们敬酒,接下来是阿索跟我们敬酒,再接下来是村子里面的男男女女来跟我们敬酒,他们都不讲汉话,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阿索就是翻译,但翻译的都是同一句话,“远方尊贵的客人,请你喝醉。这是我们奕车女人酿的酒,奕车酒。”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觉得手中的酒特别的温暖,根本就不推辞,一杯接一杯的把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这时我才发现我身边的人都不见了,我醉眼朝人群中寻去,看见了叶赫娜、宋知秋、夏听泉、杜润涧,我的同学们全像耿军一样,变成了飞翔起伏的大鸟,变成了轻盈的云朵。生活总是把我们变成厢子,锁得死死的,一旦把锁打开,渴望的心便全部的跳了出来,这一刻便是如此。

一个老人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他的嘴角在动,可我不明白他表达什么,这个人看上去很眼熟,阿玥对我翻译说:“祖公说,他要敬你一杯酒。”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唱歌让人心碎的尼玛吗?

尼玛对我说:“你会再来。”

我对老人说:“应该会。”

尼玛说:“一定会的。”

我上前拥抱了尼玛,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拥抱他。老人也紧紧的拥抱我,好像我们认识了许久,这一拥抱不过是久别重逢而已。

尼玛离开我,转眼就在人群中不见了。

阿玥用英语问我,说:“你们有什么约定吗?”

我对阿玥说:“没有啊,没有什么约定。”

阿玥问我,说:“你还能喝吗?”

我对阿玥说:“当然能,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但你没有跟我敬酒。”

阿玥对我说:“真要喝吗?”

我对阿玥说:“当然。”

只见阿玥倒了两碗酒,递了一碗给我,说:“来,我的救命恩人,敬你一杯。”说完,就一饮而尽。说:“这回该你啦。”

我当然也是一饮而尽。

阿玥拉着我的手,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轻得如烟如风,好像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虚无。阿玥的手温暖沁心。阿玥领着我在跳舞的人群中穿梭,在拥护喧嚣的人群中我的身体居然跟着阿玥像鱼一样的左右逢源,世上的事情真是难以想象啊,即便是马上重复一次,我想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但在这一个夜晚做到了。人生就是这样,太多的事情,实际上经历就经历了,却是完全不可以复印制的,比如这一个夜晚,过了,它就成为一个记忆。跳着跳着,我就觉得自己融化了,消失了,不存在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声音,火,灯,人群,歌声,完全都远去了,除了阿玥温暖的手,一切都消失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阿玥坐在我的床边,我的手还一直捏着阿玥的手,我赶紧放开,说:“阿玥,对不起。”

阿玥说:“这样喝,会醉死的。”

我问阿玥,说:“我的同学们呢?”

阿玥说:“他们都没醉,我阿哥带他们到撒码坝看云海去了。”

阿玥扶我起来坐着,递给一杯水,说:“这是野生蜂蜜水,醒酒的,我看你喝醉这样子,真不像是个汉族。”

我对阿玥说:“我没说自己是汉族啊。”

阿玥说:“那你是什么族?”

我对阿玥说:“我是满族。黄只是汉姓。我出生在沈阳,后来到了北京。”

我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述着这次云南红河之旅的发现,第一,这是世界音乐史上的一个重大发现,原来国际上的观点就是中国没有多声部音乐,事实上,在中国的云南红河存在,这些都有大量的材料范本足以证明,我相信,随着音乐调查的不断延伸,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发现。第二,关于多声部。第三,表现形式。

记于1983年春天

阿玥问我,说:“写什么,这样专注。”

我回答阿玥说:“重大发现,国际上有一种学术观点,认为中国没有多声部音乐,但我在你们这里发现了。”

阿玥偏着头问我,说:“这很重要吗?”

我对阿玥说:“当然重要,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发现。”

阿玥说:“不懂。”

我对阿玥说:“嗯,这是一个学术问题。不过,我可以跟你打一个比方,有人说在世界的所有民族中没有你们奕车人,但你们站出来说,怎么没有呢?我们难道不是吗?然后世界站出来说,哦,原来真的存在。”

阿玥摇头说:“还是不懂。”阿玥跟我说话的时候,眼晴总是直视着我.

我不明白,一个不会说一句汉语的人,英语却如此流利,而我一个会说汉语的人,英语却说的结结巴巴。我不敢和阿玥的眼晴对视。她的眼晴就如汪洋亦如天空。她虽然换了衣裳,但还是第一次相遇那个造型。

阿玥对我说:“歌是用心唱的,美丽的东西是用来欣赏的。难道我不好看吗?你都不愿意看我。我看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的东西为什么不多看呢?”

我想对阿玥说:“这个这个?”

阿玥对我说:“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握在手心的才是真实的,如果你明天就离开了,你说我喜欢有什么用呢?”

我不能和阿玥这样谈下去,我避开阿玥的话说:“我们到村子里走走。”

我觉得这一切太突然了,这一点铺垫都没有的喜欢,让我感到惶恐。

阿玥伸手挽住我的胳膊,我对她说:“同学们看见不太好。其实我真的喜欢阿玥这样做。”

阿玥说:“人家是一对的一对,我不相信你没看出来。”

我对阿玥说:“我怕乡亲们看见,说你闲话对你不好。”

阿玥却说:“别人说什么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