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尽西山。
浓稠艳红的夕光自酒神庙高耸的墙垣、斜挑的飞檐与鳞鳞的青瓦上渐渐褪去。
李长安登上长阶,环首回顾。
但见暮掩四极,残月高出云空,城内灯火寥落。
庙前的长街上空阔无人,水道上也只有几叶小舟自横,入目来清冷寂寥。
难以想象。
就在几天前,就在同样的地方,是怎样的游人如织、画舫连缀如长街,是如何的点燃万盏灯火,繁若星汉。
两厢比较,不由心生幻梦之感。
李长安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清冷,闻到了酒香,闻到了一点淡薄的妖气,以及张通的气味儿……
妖踪难觅,张通却好寻。
在张家,众人意识到张通被妖怪掳走,李长安就赶忙祭起冲龙玉,沿着他残留的气味儿一路追寻。
过长街,跨小桥,经冷巷,到酒神庙门前戛然而止。
毫无疑问。
张通与妖怪俱在庙中!
只不过……
“不可。”
一个老头领着一帮丁壮拦挡在大门前。
他神色倨傲,松弛的面皮耷拉在嘴角,无言诉说着此人的顽固。
“日暮锁窖,这是百十年来传下的规矩。”
“他是?”道士问。
“庙祝。”
旁边的衙役小声解释。
潇水的繁华依赖于酒业兴盛,而酒业的兴盛全在于酒神庙。这样一处干系全城生计所在,自然不会交给一个单纯的神棍。所以这老者说是庙祝,实则是酒行推选出来的代理人。
故此,地位颇为尊崇。薄子瑜也不敢对他动粗,只是苦苦相劝。
奈何老头全然不信。
“妖怪?神庭所在,哪有妖怪敢擅闯?”
不耐烦把宽袖一甩。
“便是那张通在里面,也得等着明日开窑再抓。”
“速速退去。”
“莫说几个小小捕快,就是你们县老爷亲至,也别想让老夫坏了规矩!”
他身后的丁壮们个个冷笑旁观,衙役们倒是一阵喧哗,可就是谁也不敢上前。
这当头。
一个汉子默不作声挤出人群,径直大步到了庙祝跟前,他吊着一只臂膀,正是随队而来的张少楠。
庙祝冷眉冷眼:“你……”
唰!
才吐出半个字儿。
一柄短刀已稳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开是不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教喧噪的衙役们顿时一静,倒是个个冷眼旁观起来,反而是丁壮们开始大呼小叫、叱骂不已,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留得老庙祝面不改色:“竖子尔敢。”
“不敢?”
张少楠木着脸滑动刀锋,在庙祝脖颈的老皮上刮得“沙沙”轻响。
“我兄弟能有今日,全在同进同退、生死如共。如今我大兄身陷妖口,危在旦夕。你竟问我敢不敢杀一拦路老狗?”
庙祝目不斜视,冷笑连连呵斥。
“你们这帮胆敢冒犯神明的蠢货,我酒神庙岂是藏污纳垢之地?!”
“众弟子!”
身后丁壮轰然应诺。
“在。”
“开门……”
庙祝面皮抖擞起来。
“让他们查。”
…………
才进庙中。
薄子瑜第一句话便是。
“道长?”
李长安却是摇了摇头。
非是冲龙玉不济事,实在是这酒神窖中的空气像被酒腌入了味儿,浓醇无比,深吸一口气就彷如饮下了半杯美酒,直让人熏熏欲醉,还哪里辨得出什么妖魔鬼怪?
薄子瑜叹了一口气,张少楠却已然竖起眉峰,咬牙道:“那就一间间去查!”
捕快们听了,面面相觑,谁也不开腔,甚至角落里还有人悄悄嗤笑了几声。
莫看庙宇之下,酒神窑的本体瞧来只是一个巨大的深井。实则每一层的墙壁上都开有甬道,甬道再连接藏室,直如深埋入地下的蜂巢、蚁穴。
甬道错综复杂,藏室数不胜数。
要是一个个挨着去查,怕是查到的时候,张通的骨头也该凉了。
再者说。
这一个个藏室都是有主的。
闯入酒神庙只是得罪庙祝,挨着去打开所有的藏室,怕是会得罪全城的权贵。便是有薄子瑜这个班头顶罪,底下人也少不了得挨挂落。
谁肯做这缺心眼儿的买卖?所以都不把张少楠的话当回事儿。
倒是那老庙祝,对张少楠这急了眼的莽撞汉心有余悸。
咳嗽了两声,装模作样提及。
“尔等所言的妖妇,可是顾田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瞧过来,老头施施然背起手。
“老夫记得这顾家在窖中有一处藏室,因着庙中规矩,尚未易手。”
薄子瑜眼前一亮,急忙追问。
“哪间?”
“年深日久,藏室万千,老夫哪里记得……”
张少楠默默掏出刀子。
老头面皮一抖。
“但我可以查。”
…………
酒神窑最底层。
灯火簇集,照彻石室。
几个书办在老庙祝的指挥、薄子瑜的催促与张少楠的逼视下,满头大汗地翻查着书卷记录。
李长安却独自立在酒神像前,细细打量。
见得神像姿态依旧洒然,但那副半醉半醒的面孔却被阴影和灯火分割,露出种别样的意味儿。
道士心思一动。
探手在神像上轻轻一敲。
“驱神。”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醒来。
道士诚心祷告:“酒神在上,上景门弟子李长安谨上。今潇水有妖魔为祸,变人为妖,荼毒善信。乞降神谕,以治妖魔。”
可半响后。
全无回应。
道士摇了摇头。
瞧来这位神明并不庇佑世人。
“找到了!”
石室那边突然响起一声高呼。
薄子瑜拉着一个书办兴匆匆就跑了过来,却见着道士的举动,不由怪道:“道长这是作甚?”
“无事。”
难不成说你们拜的神不灵?
李长安收回手。
“在哪儿?”
那书办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颤巍巍指向角落里一条幽深而漆黑的甬道。
…………
酒神窑颇为奇异。
虽然各个甬道藏室深埋地下,但空气却不显得潮湿、浑浊,反而透着温润与清新,就是酒味儿太浓,徒惹人醉。
一帮人明火执仗沿着甬道前行,过了两个拐角,便到了尽头的藏室门前。
此处的空气又与别处不同,透着些微微的陈腐,想来里头的藏室弃置已久。但门锁却被打开,地上的积尘留有痕迹,看得出最近有人打开过这间藏室大门。
李长安凑在门缝处仔细嗅了嗅。
妖气肆无忌惮搅入酒香之中。
找对地方了!
他冲薄子瑜点了点头,两人一齐用力推动大门。
但铁门竟是纹丝不动,似乎门后被什么东西给顶住了。
薄子瑜赶紧叫来众衙役。
一齐用力。
咚!
闷响声后,铁门被撞开三指宽的缝隙。
透过缝隙,可以瞧见门后堆积的杂物,藏室内昏黄的火光以及两个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
“妖妇就在门后。”薄子瑜高声招呼,“大伙一起用力。”
大伙纷纷呼应。
只听。
咚。
咚。
哐!
震耳闷响里,大门轰然洞开。
众人潮水一般涌入藏室。
可下一刻,又如撞上了拦海大坝,齐齐刹住脚步。
藏室空阔而幽暗。
一行人手中七八个火把打进来,非但没使室内顿生光明之感,反而孳生了许多杂乱的影子四下晃动,愈显周遭阴惨。
而那疑是太岁妖的顾田氏,就站在藏室深处,站在光暗交错里。
她的衣襟散乱,露出大片洁白的肌肤,在昏暗中好似莹莹生辉,平添了七分的妩媚、八分的风情。
要搁平日里,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恐怕都会忍不住把眼珠子塞进她衣裳里。
可眼下,在场的男人们竟是没有一个看着她,仿佛那万种风情只是等闲。纵使她搔首弄姿,所有的目光也半点不留恋地越过了她,聚焦在她身后更阴暗处。
只因那里,还有另一个顾田氏。
那一个顾田氏双目紧闭倚在墙上。她上半身衣衫端庄齐整,脸上更是迥异于平日,不施粉黛。
但下半截身子却被一种巨大的、乳白色的不明组织包裹着,或者说,是从她的身体上生长出这种怪异组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的瘤体,并向着四面的墙壁、地面、天花板辐射蔓延而去。
甚至于,几近蔓延到了众人脚下,好似条厚重的白毛毯。
作为主体的巨型瘤状物上,还生长着许多凸出物,细细看去,那居然是各式各样的人类肢体。边沿有一处,赫然已长出了半截人身,人身上的脸与顾田氏一模一样。
没由来的,李长安生出明悟。
那双目紧闭的顾田氏是本体,身下巨大的瘤状物是妖变后生出的根茎,瘤体上生长的肢体则是枝叶,而一开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顾田氏则是成熟的果子。
果然是一株妖魔!
“道长?”
薄子瑜的声音有些干涩。
毕竟对手是妖怪,事前再如何豪情万丈,临到头难免忐忑。他倒也不是退缩,只是本能地要向“专家”讨教一些经验。
可道士能有什么经验?唯一个“莽”字而已。
太岁本就少见,更遑论太岁妖。
这妖怪有何能耐,他哪里会晓得?
薄子瑜也是莽撞汉,没得到道士回应,挠了挠头,竟是大着胆子往前,抽出刀子,试探着向脚下的菌毯戳了一刀。
可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下。
几乎覆满了整间藏室的菌毯便猛地一颤,好似带着整个藏室都抖动起来。
紧随着。
那些墙角、天花板、瓦罐……上的菌毯忽的收缩回去。
无声无息。
仿若冰消雪融。
这其间。
“噗。”
却是菌毯褪去,原本裹挟、掩藏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物件掉下来,摔散了架。
众人看过去,齐齐吸了口凉气。
那是一具干瘪的男尸,像是被吮去了血肉,只给骷髅留了一层枯槁的人皮,依稀能辨认出生前模样。
一惊未平。
“扑簌簌”的声响不断。
接二连三的尸体不住坠下。
衙役里有眼尖的。
“那不是城北开小赌盘的王六指么?”
“旁边那个好像是捕班的兄弟顾成,直贼娘,他不是休沐去了么?”
“穿绫罗的可是李秀才?前些天,他那小媳妇儿还哭哭啼啼告状,说这厮跟野女人鬼混不着家,怎么混成个鬼了?!”
开始,众衙役还惊叫不休,可渐渐的,尸体越坠越多,声音愈来愈小。
仿佛有莫名的森冷自满地的干尸、自藏室尽头的妖怪身上蔓延出来,冻结了言语,冻结了心跳,让藏室内一片死寂。
而这时。
“扑通。”
彷如心跳的声音从藏室深处响起。
那些菌毯尽数收回之后,本就巨大的白色瘤体又膨胀了数倍,眼下真如心脏一般跳动起来。
每一次跃动,瘤体便缩小一分,上面生长的肢体也挤出来一分。
数十下急促的跳动之后。
瘤体便缩回了原本大小,但却从身上“挤”出了数十个顾田氏……
不。
应该说“怪物”更恰当一些。
也许是应急手段,这些新出生的顾田氏除却先前生长出的部分,后长出来的身体一个比一个畸形,有腰部之下长着七八条大小不一的手脚的有上身之下仍是上身的有浑身长满利口的……
它们蹒跚着、爬行着、蹦跳着簇拥在母体前,而那母体又开始生长出新的怪物。
……
薄子瑜咽了口唾沫。
“怎么?”张少楠冷笑,“怕了。”
“怕?”薄子瑜一下瞪圆了眼珠,“怕死,乃公就不当这差了!”
他大声招呼。
“兄弟们,宰了这妖怪,回去大把的赏钱!”
可尴尬的是,身后半点儿回应也无。
他扭头一看,屁股后面空荡荡的,就孤零零一个李长安冲他一摊手,指了指门口。
兄弟们早就缩回去了!
躲在门口探头探脑,瞧见自家班头要吃人的目光,一个个讪讪直笑,嘟嚷着什么“有钱拿也得有命花”、“当差吃饭啦”。
抛过薄子瑜差点心肌梗塞不谈。
张少楠打量了对面一阵,突而开口:“李道士可有镇杀这妖魔的手段?”
“有。”李长安点头,“需得近身。”
道士本身是野路子,有杀伐之术,却无镇压之法,但架不住有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同伙。冯翀虽说道行不高,但随身手段却多得很。此番,赠送了道士一枚镇妖符箓。
“薄班头。”
“怎的?”
“可有胆量上前,为李道长撞开一条通途?”
薄子瑜羞恼未消:“如何不敢!”
话声落地。
张少楠忽然放声大笑。
“大兄何在?二郎来也!”
提着哨棍,直冲群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