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汉如楼天不夜(一)(1 / 1)

十年的时光没有在来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站在不远处,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对殷绪扬起一个温柔的笑脸:“你长大了。”

“果然是你,”殷绪看着眼前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哭这十年愚蠢的执念,竟以为他会遭遇不测;笑自己执迷不悟,非要等到亲眼看到才能彻底死心:“老道士,不,我该叫你……孔少卿。”

孔少卿微微一笑:“绪儿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找我?现在看到了,难道不开心么?”

“你不是他,”殷绪嘴唇微微颤动:“我等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孔少卿对他的话不置一词,他仍旧宠溺的笑着,就像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里马上就要塌了,还不出来么?”

照他说的去做!不知为何,殷绪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无法反抗,他踏着僵硬的步子,抱起昏迷的白羽瑛,一步步迈出了这间屋子。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殷绪无法控制地向孔少卿走去,他看着孔少卿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然后他放下白羽瑛,在孔少卿的眼神下转过身去,面对着这个恢复了死寂的屋子,里面只有顾韵孤零零的尸体,喉间插着一把飞刃,死不瞑目。

一只手放到了他后背,孔少卿将一把剑放到殷绪手里,对他附耳道:“还记得我教过你的么?用一击,毁了它。”

殷绪微微一颤,右手代替大脑完成了孔少卿的命令,刹那间,剑光一闪,支撑屋子百年的已然褪色的雕漆红柱被光整的划成两半,慢慢的,随着断口处分离,整间屋子轰然倒塌,溅起一片尘埃!

紧接着,仿佛经过精确的计算,一道惊天巨雷狠狠劈下,殷绪被孔少卿带离了那里,断壁残垣化为烟灰,连同顾韵的遗体,再也看不出原样了。

“无论是商宫还是神台,都是鼎昇门和商王室密不可分的象征,”记忆中的老道士指着一堆在当时的殷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符号:“没有人可以否定鼎昇门为商国付出的一切,就像鱼和水无法分开,商王室的万里江山,有我们鼎昇门的一半。”

“可还不是被赶走了么。”小殷绪吐了吐舌头,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在他所知道的后世里,根本没有鼎昇门的存在:“谁愿意把最宝贵的东西分给别人?”

或许商汤愿意把江山分一半给伊尹,可随着时间的变迁,他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商王室和鼎昇门的情谊将会越来越少,直至为零。到那时,商王室会将再无用处的鼎昇门彻底除去,变为五千年历史中一抹远去的尘埃。

“分不分,是他们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老道士摸了摸殷绪的头,往他嘴里放了一块榆钱糖:“人做事,是给自己看的,不求有人记得,但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可是,如果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会很难受吧?”榆钱糖很缺就化在嘴里,小殷绪恋恋不舍地砸了咂嘴:“明明付出了那么多,被付出的人却一点也不记得,甚至完全不领情,不是太悲惨了吗?”

老道士听出了他话中暗指,道:“你想说谁?”

“伊尹祖师爷啊,”小殷绪道:“难道祖师爷不会后悔吗?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帮□□打天下,就可以一直闲云野鹤地逍遥自在了吧?”而不是在辅佐了五位君王后,被自己呕心沥血培养成人的君主猜忌放逐,连同鼎昇门一起退居深山,郁郁而终。

“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老道士笑了,他把小小的殷绪托在臂弯上,带他走出了暗无天日的房门:“但有些事,是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料到的啊!”

所以,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的小殷绪睁不开眼睛:“好亮!”

“是啊,很亮,”老道士伸出手,帮殷绪遮住了对他来说极为刺眼的阳光,只在指缝间露出一点点光线,让殷绪能够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太阳决定出来时,就已经注定了要落下,你怎么知道‘落下’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呢?”

“太阳不会因为人的好恶来决定自己是否升起,有人厌恶,也自然有人需要,人也是如此。”老道士道:“该入世时自会入世,该陨落时也无人能逃。太阳落山后第二天会照常升起,一个人死去自然有下一个人传承,生生不息,此为永恒。”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殷绪头顶,低低的叹息从上方传入殷绪的耳朵:“你是我的传承。”

突然的,孔少卿对殷绪的那种奇怪的控制力消失了,在那个力量消失的一瞬间,殷绪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剑刺向了孔少卿,带着痛苦和满腔的怒意,这一剑,是他自习武以来刺出的最精湛的一剑,万钧雷霆之怒皆尽于此,便是一直挑剔他心性不专的孔少慕在这里都无法挑出半点瑕疵,孔少卿也不禁赞了一句:“好剑!”

“不过,你还是太年轻了。”称赞之后,孔少卿却骤然出手,他两指一并,分别在殷绪腕内,肘侧拍打一下,随后一个肘击攻向殷绪肚子,殷绪躲闪不及,长剑脱手,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腰腹处从未彻底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受到汗水的刺激,又痛又痒,更激发了殷绪心中的暴戾,他抹去唇边血迹再次攻上,这次他没有拿剑,而是赤手空拳地和孔少卿对招,拳拳到肉,每一击,都用尽全身的力气。

可是,没有用。无论他怎么出击,孔少卿总能在三招之内化解他一切的动作,然后轻而易举地将他拍落在地,同一个力度,同一个位置,像是在嘲笑殷绪的自不量力,可殷绪仍然不放弃,他一次次地被打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身体还在不知疲倦地战斗,不要停,不要停,他告诫着自己,因为一旦停止战斗,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够了,”孔少卿终于也厌倦了这种机械的重复,他手下微微加重力度,依稀可听到“啪嗒”一声,那是殷绪臂骨折断的声音,随后,殷绪被甩飞了十几米,像个破破烂烂的娃娃一样,彻底站不起来了。

“不得不说,绪儿,”孔少卿慢慢走近:“你在浪费我的耐心。”

孔少卿拍了拍洁白衣袖,那上面甚至没有站上太多灰尘,他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俊逸仿若神砥:“你想向我证明什么呢?”

“……是你说,要我替你好好照顾鼎昇门,”与孔少卿的飘逸出尘对比,殷绪就像个跌入泥潭的玩偶,满身脏污,形容狼狈:“你说……我是你的传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

他始终记得,当年商宫最深处自己做出的承诺:“我会代替你,保护鼎昇门,保护你想保护的的所有东西,我会一直记得你,永远不会忘!”

这么多年,他没有忘,可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老道士,已经不在了。

孔少卿要他亲手毁掉曾经的承诺,亲手打破十年的坚持,他告诉殷绪,那些他曾经托付给殷绪的东西,现在的孔少卿,已经不需要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孔少卿在殷绪面前蹲下去,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动作轻柔地给殷绪拭去脸上的血污和尘泥:“这么大的人了还在撒娇,真让人受不了啊……”

说是受不了,可他的神情和动作都一如既往的温柔,他爱怜的把殷绪搂在怀里,就如同很多年以前把摔倒的孩子抱在怀里哄一样,殷绪一怔,口中多出一块糖。

熟悉的甜味,是榆钱糖。

“还能尝出味道吗?”孔少卿的声音轻轻的,听不出喜怒。

“……”殷绪闭上了眼睛:“……能。”

“你还能活多久呢?”孔少卿轻叹:“三年?两年?我给过你另一条路,你其实可以不用这样的。”

“我不会后悔。”殷绪定定的看着孔少卿:“就算没有你。”

俯仰天地,无愧于心。这是他教给他的,就算教别人的人已经忘了这句话,可被教的人没有忘记,粉身碎骨也罢,他绝不认输!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吧。”孔少卿起身:“三年为期,战争的号角将在你死后吹响。”他莞尔:“知道你不想看,不会让你看到的。”

“别让我失望。”

殷绪坐在原地,他看着孔少卿翩然离去的背影,怔怔的攥紧了拳头——一小包榆钱糖,轻巧地放在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