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高不见章台路(八)(1 / 1)

殷绪是被冻醒的,身下冷硬的触感告诉他,在无意识的时候他已被人从雪里挖出来,暂无性命之忧,不过……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僵硬的早已没了知觉,刀子般的寒风从气管钻进胸腔,引起一阵剧烈咳嗽。殷绪蹭着树干勉强坐起来,风言滨就趴在离他不到三步远的地方,面色青白,显是脱力导致的昏迷,他的情况绝不比自己好多少,若再没有热源和食物,只怕要不了多长时间,这山里就会多两具饿殍。

风言滨发髻散乱,衣着狼狈地趴在地上,完全失了平日里风府世子的威严,他不省人事地闭着眼睛,依稀可见从鼻子里呼出的微薄的热气,落在外面冻得发紫的手上有凝结的血痂,想来是从雪堆里爬出时被山上枯枝划伤的,长长的几道口子,看起来十分狰狞。

殷绪长叹一声,拖着僵硬的腿脚站起来,将风言滨一点点的移到刚才自己躺过的地方安置好,又简单的把他手上的伤清理包扎,就这样折腾一会儿,才觉得身上慢慢缓了过来。

靠在树上的风言滨神态平和,纤长的睫毛上覆了层白霜,看起来有些滑稽,比平时刻意板着脸装深沉的样子不知可爱多少。殷绪坏心地拍了拍风言滨惨白惨白的脸颊,没反应,又加了点力度,脸上有了点血色,还是没反应,殷绪有些好笑,又觉得荒谬——若按原来的计划,他应绑着风言滨和穆遥一起回接天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醒一睡地躺在雪山脚下和平共处。一场雪崩,几乎打乱了他所有布置。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风言滨手上的伤像一把小刀,在他心上划出一道小小的口子,不疼,却闷得心里堵得慌。像风言滨这样的大家少爷,又是早定下来的世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想也知道,在锦都便是最恶劣的情况也不过是冬天被罚去跪祠堂,谁敢真正在他身上留下那么长的口子?可是……可是就是这样金贵的大少爷,一声不吭地把他从雪山底下背出来,不顾尖锐锋利的乱石枯草在白璧无瑕的手上脸上划出血痕,不顾凛冽寒风将身体冻得麻木……殷绪垂下眼帘,无声苦笑,如果风言滨对他态度不好一点、没事骂几句、踹几脚、抽几鞭子,也许再骗他时自己心里会好受一些,可现在……

“罢了。”殷绪顺手替风言滨整了整衣襟,起身去捡些树枝生火。以后怎样暂且不提,眼下最紧要的是在这凛冽寒风中保住性命,无论下一步计划能否进行,风言滨都绝不能死。

殷绪还顺手抓了条蛇,蛇肉嫩滑,因着冬眠身上还养着些膘,用来补充体力是再好不过了,就是找蛇穴时费劲了些,等他把这条肥蛇从雪里刨出来,风言滨已经悠悠醒转过来。

于是殷绪回来时就看见风言滨正对着手上被包扎好的伤口发呆,他脚下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世子,您醒了。”

“嗯,”风言滨低低应了一声,视线在殷绪手中的蛇上停顿了几秒,问道:“这是哪里?”

殷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想来我们应是被冲到了山下,只是不知是被冲到哪一边,连个猎户都没有。”

他将蛇丢到一边,麻利的把枯枝架起来生火,风太大,他试了好几次才将那一点火星扩大到可以勉强取暖的程度:“可有暖和些?”

风言滨注视着殷绪的一举一动,他没有回答殷绪的话,而是反问道:“聂家经常短缺你的吃食?”

“啊?”殷绪不知他想说什么:“他们虽看我不顺眼,但还不缺我一人的口粮,世子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若不是短缺吃食,为何你对生火如此熟练?”

殷绪知他心中起疑,也不慌张,只叹道:“与其关心这个,您不如先想想这蛇是烤了吃还是炖汤喝好。”

风言滨的确饿了,他盯着那条蛇看了一会儿,道:“炖汤吧。”

“那还是烤着吃好了。”

风言滨:“……”

风言滨危险地勾起嘴角,其中意义不言而喻。

殷绪飞快地用小刀割去蛇头,用拿刀的手摸了摸鼻子:“我只是突然想到,炖汤是需要锅鼎的。”荒郊野外的,难道拿你的脑袋当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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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打定了主意,殷绪便不再藏私,剥皮切片,莹白的蛇肉一片片地落下,在他指尖飞舞如蝴蝶,风言滨看着他的侧颜,竟有些呆了。

不一会儿,殷绪将烤好的蛇肉递给风言滨,有些遗憾地说道:“这应当是我火候掌握的最好的一次,可惜没有盐,只好委屈您将就一下了。”

风言滨无声地看着他,却不伸手去接。

殷绪终于受不住,妥协道:“看来,世子今日是非要听我说故事不可了。”

风言滨这才伸手接过那串肉:“也许我想听你说的不止是故事。”

蛇肉特有的嫩滑口感在口中流连,风言滨咬了一口,微微皱眉,焦黄可口的卖相不能掩盖它一点滋味都没有的事实,甚至还有些腥,实在是他平生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但他仍然咽了下去。

殷绪拿着另一串来烤,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两个小小瞳仁里,显得他更加温柔认真,少年清朗的嗓音就好像一阵暖风,带着篝火的温度,柔和了山间寒风瑟瑟。

“世子可还记得我季父说的话?”

风言滨想了想,道:“他说,当初把你接回去。”

“不错,”殷绪道:“正如他所言,我初时并不在湄洲生活。”

“自我出生起,便跟在一个男人身边,五岁前的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父亲,至于母亲……更是从未见过,现在想来,若我一辈子就那样过了也不错,总好过像如今这样人人喊打的狼狈。”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突然扔下我一个人走了,不知过了几天,有一队人找到我住的地方,为首的人给饿了很久的我买了一盒点心,他说要接我回去。”

风言滨道:“那个人就是聂松?”

殷绪点头:“世子果然智计无双,给我买点心的人正是季父。他收到匿名信,便想把我接回去看一看,正好当时聂清林在外学艺,父亲需要一个能够代替他为自己办事的人,若我真是流落在外的聂家子嗣,接回去认祖归宗也未尝不可。”

“可你并没有被写入聂家族谱。”风言滨在“聂楚双”来的第一天就派人仔细调查过他,聂家族谱上根本没有一个叫“聂楚双”的人。

殷绪道:“的确,楚双一个不入流的私生子,如何能够轻易的得到承认?更何况父亲要的不过是个有聂家血脉又能替他办事的晚辈,我不是唯一的人选,万一认回去后发现是个愚笨的,岂不是白费功夫?就这样,我先在黎洲待了两年,凭着习字背书比旁人快得了长辈欢心,这才得以以三房次子的身份回了湄洲。在本家那两年,无人真正拿我当少爷看,无依无靠,谁会多事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若我不会些保命的手艺,死了便死了,又有谁会管我?所谓熟练,不过是被逼出来的罢了。”

这故事半真半假,倒也真令殷绪起了些感触,他初入鼎昇门之时身份尴尬又无人撑腰,心中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苦涩?那时唯一真心待他好的、能想着他的,只有聂清林一人。

可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那个在最开始就真心对他好的人推开,越远越好。时间会冲淡年少时的冲动,这无论是对聂清林还是对自己,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