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修)(1 / 1)

早春料峭。

大将军府内,菡萏院里,草木尚未发芽,枝头光秃秃的,有些空旷清冷。

屋内,层叠的帏帐后,云晚湾缩在床的一隅,眉头紧皱,正梦呓着什么。

屋外,云晚湾的表婶正在同一名医师交流着什么,须臾,长长叹了口气:“两天了,既然无碍,姑娘怎么还不醒?”

医师道:“兴许是受了惊,魇着了。”

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表婶恍然点点头。

医师告退,表婶又叹了口气,转身入了里屋,才掀开帷帐,云晚湾便倏地睁开眼。

表婶被她吓了一跳,“啊呀”一声捂住胸口,后跌两步。

云晚湾迷蒙的看着她,恍惚间,感觉这位表婶年轻不少。

须臾,她缓过神来,一个激灵。

她分明记得表婶活的好好的,而自己投湖自尽,怎么会见面的?

她坐起身来,在表婶不解的目光中掀开被褥,看见自己身穿着镂金桃花短襦,再抬眼,藕荷色帷帐轻轻摇曳,边角垂着些表婶为她置办的各色彩穗子、福袋,俗气又鲜活,和屋中稍显冷清的配色有些格格不入。

是她在云府时的院落。

怔忪片刻,她仰起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那里原本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可如今光滑一片,触手温软。

她意识到什么,颤着嗓音问:“婶婶,我如今几岁?”

表婶听到她的问话,先是一愣,旋即“扑哧”笑出声来。她摸摸她的头:“傻孩子,你如今十五有余,等打秋便十六啦!”

云晚湾闻言一窒。

十六岁?

那不正是三年前,绥安十七年,她才遇到姜玉衡、日后一切错误尚未开启的年纪!

她眨眨眼,有些想笑,又有些想落泪,须臾,摸出一把铜镜,照见自己稚嫩鲜活的脸。

额角覆着一块白纱,云晚湾回溯记忆,心跳怦然不已。

她记得自己落湖被救后,磕到了头。

莫非……

她想了想,措辞道:“婶婶可曾知道晚晚的救命恩人在何处?”

“恩人?什么救命恩人?”表婶一愣,“你是说,是有人将你救起来的?”

云晚湾轻轻点头。

表婶此言一出,云晚湾便知道,她和姜玉衡还未有任何交集。

她又喜又惊又后怕,一时百味杂陈。

表婶瞧了她一阵,只觉得她这个表侄女似乎与以往有些微不同了。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她也能感觉到云晚湾此时更想独处,于是默默出门,吩咐厨房在午时加些食补去。

她方出了门,云晚湾便捂着脸,无声落下泪来。

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断了气,泪珠断了线似的顺着脸颊滑落。

她没有死。

她回到了过去。

她还有挽回日后一切的机会。

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云晚湾擦干泪,起身出了门。

日头渐近中天。

上京的早春乍暖还寒,云晚湾在料峭寒风中,将院内景物一一看过来,细细品味恍如隔世的、久违的云府。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袍。

寒冷令她想到了前世不好的回忆,云晚湾正打算回房,冷不丁院外炸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一个小丫鬟捂着双耳跑进来,老远瞧见她,便嚷嚷道:“小姐快来!谷管事的孙子要抓周啦!管事说了,只等小姐过去。小姐要是不去,那他孙子就不抓周咯!”

小丫鬟穿着桃红色的夹袄,朝她奔跑时,带来铺天盖地的人间烟火气。

喜桐握住她的手,边嗔怪“病才好,又不多添衣裳”,边将怀里揣着的汤婆子塞进她的袖口。

云晚湾待人向来随和,因而大家都不怕她,与她甚是亲近。

云晚湾握紧袖中的汤婆子。

她叫住欲回房给她拿衣裳的喜桐,笑道:“房间里不冷,咱们先去看谷叔孙子的抓周礼罢。”

*

喜桐与晚晚到时,谷管事的小院已经挤满了人。

虽然天气冷的让人直想跺脚,可由于屋外空间大,日头好,谷管事便将礼挪到了房外进行。

树上绑着的红绸带随风摇曳,几个小厮正摇着拨浪鼓、做着鬼脸,逗那裹在红绒虎头衣里的娃娃笑。

瞧见云晚湾,众人停下动作,纷纷问好。

云晚湾的目光一一从他们的脸上滑过去,点头回好。

主位上,管事夫人抱着玉团似的小娃娃,正挑着一根长寿面往他嘴里送:“宝儿乖,吃了长寿面,要快快长大,长命百岁……”

云晚湾瞧着小娃娃,想到前世种种,心底酸涩,双手不由得捏紧了衣角。

而小娃娃似乎也注意到她,几口吞了面条,“咯咯”冲她笑。

云晚湾只觉得,此时的自己仿佛被人灌下一碗苦药,又塞进一颗蜜糖,喉咙里又苦又甜。

娃娃吃好了面,管事便招呼来几个小厮,抬上来一张案。

案上铺着红布,摆了许多东西,五花八门,有经书、笔墨、纸砚、首饰、算盘、吃食等等。

云晚湾恍惚记得,前世她没有前来观礼,因而翘首以盼,想看娃娃会抓些什么。

而那娃娃端坐在祖母怀里,抱着手指啃了一阵,不知是没吃饱还是怎得,将手伸向案上香喷喷的包子。

抓周抓到吃食的娃娃向来被潜意识的认为是没出息的,因而包子被大人们存心放的远。如今眼瞅着谷家孙子日后兴许会成为酒囊饭袋,谷管事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不太好。

娃娃在奶奶的怀里努力了一阵,也没有够到,于是指着包子,咿咿呀呀。

围观的大人们被逗笑了,有几名胆大的小厮去拍谷管事的肩,笑道:“包子好啊,以后衣食无忧,必有口道福儿!”

云晚湾听着周围热闹的议论声,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觉得血液要凝滞了。

包子……

“将他同包子一同蒸了。”

她实在无法将姜玉衡阴冷如寒狱的声音摒弃,胃开始一阵一阵地抽搐。

她目不转睛盯着娃娃,娃娃似有察觉,偏过头来冲她“咯咯”笑。

他含糊不清道:“姐……姐姐……”

边说着,边朝她伸出双手,甚至要脱离祖母的怀抱。

云晚湾与他隔了一张案,他便揪住祖母的衣角,让祖母松开他,迈着不甚熟练的步子,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颠颠跑向云晚湾,一把抱住。

“抱……抱……”

云晚湾垂下头,刘海垂下,敛去发红的眼眶。

她伸手将宝儿抱起,她身子弱,娃娃又沉手,坠的她弯了腰,但她浑不在意,不甚熟练的将他抱在怀里,软乎乎的奶香扑了满怀。

娃娃搂住她的脖颈,心满意足地将头靠在云晚湾肩上。

他尚未抓完周,便放着案上东西不管不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云晚湾生的美,杏眼含秋波,香腮凝霜雪,蛾眉螓首,整个人有种让人描述不出的、弱柳扶风的脆弱感。

可就算她脾气再好,也无人敢僭越,说出诸如“娃娃抓到了小姐这个大美人,日后必将娶到美貌的夫人”这种话。

众人眼巴巴望着。

而娃娃双手在云晚湾脖颈处摸索一阵,摸出一个锃亮的金锁来。

他愣了一下,盯着这个新奇的、摇动起来会响的小玩意一阵,牢牢抓在手里,不松手了。

云晚湾同其他人愣了一阵。

不知是谁先出声的,总之,当云晚湾回过神时,四处皆是祝福之语:

“恭喜恭喜!”

“抓金锁好啊,平安富贵!”

“这小娃儿,也忒有福气了!”

“……”

管事夫人见云晚湾有些吃力,忙将娃娃接过来。

娃娃此时还抱着金锁,不愿意松手,云晚湾便将金锁取下了,挂到他的脖颈上,温声、恳切的送上自己的祝福:“要平安富贵、长命百岁啊。”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些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大错尚未酿成,她还有机会守护身边的一切。

管事夫人起先还不肯接,云晚湾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温和又坚定地让她收好。

院里一片喜气洋洋之色,众人嬉闹开来。

管事上前谢了恩,道:“老奴记得,小姐幼时抓周,抓的是纸笔。如今宝儿尚未取大名,家里也净是些不识字的粗人,老奴斗胆,还请小姐赐字。”

言语间,宝儿的父母也靠过来,一齐望着她,目光恳切。

云晚湾呼吸一窒,颇有些受宠若惊,说出的话竟有些磕绊了:“我、我吗?”

管事一家一同行礼,皆道:“请小姐赐字。”

阴翳了许久的天儿,此时霁晴。

懒洋洋的日光洒下来,满园明媚。

云晚湾认真想了许久。

在和煦的春风里,在鸟雀啁啾中,云晚湾轻声道:“那就选个单字‘绥’罢。”

绥者,平安也。

管事欣喜万分,自是千恩万谢的。

一众人都围将过来,逗弄着小绥儿。

云晚湾被簇拥在人群中。

欢声笑语盈耳,前世恍如隔世。

她看着众人嬉闹,目光温柔隽然。

神明不收她的命,将她退还给人间。

而她身处人间喧嚣烟火中,由衷地感谢,她还能活着。

众人正撺掇着云晚湾,让她给自已改个好听的名字,院外却有人来报,说有个气度不凡的公子上门拜访,说是有些话想与小姐讲。

云晚湾瑟缩了一下。

她咬紧牙关,心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前世她认错了人,报错了恩。

今生今世,她只想离姜玉衡、离权势之争越远越好,再也不要给姜玉衡任何可趁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