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茹一听也着急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抓人?”
周明愈:“我估摸着应该是有人开始搞反/瞒产私分。”
莫茹哦了一声,这事儿周明愈之前和她说过的,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因为去年粮食高产,中/央还召集科学家们研究怎么消耗这么多的粮食。但是去年大/炼钢铁祸害了一半粮食, 冬天的时候很多大队就开始挨饿,据说有地方饿死人,还给上头写信诉苦,却没有引起重视,反而惹来了愤怒。
才说着大丰收、高产、大/跃进,怎么还没看到成果的就说饿死人?
其心可诛!
所以今年虽然干旱粮食大幅度减产,但是公粮任务不但没有降低, 反而大幅度提高。
社员们自然吃不消的。
“走, 咱们去公社打听一下消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慌乱,首要的是冷静,然后想办法解决问题。
日头火辣辣的, 莫茹把纱布帕子搭在周明愈手臂上给女儿遮挡烈日, 她挽着周明愈的手臂一起往家走。
两人把周七七交给张翠花照顾,然后去队屋召集大家一起开会,商量一下怎么办。
原来,不只是周诚志,其他三个队长连同大队书记张根发也都没回来,全都被扣在公社呢。
其实事情从前些天就有苗头,那时候莫茹和周明愈忙着养鸡场没留意。
这事儿得从交夏季公粮说起来。
收了麦子以后因为干旱, 各大队忙着抗旱,周诚志也没像以前那样急着交公粮,而是先耕地浇地种地。
后来旱情越来越严重,各大队又联名申请公社放水抗旱,但是这一次没得到批准,反而鼓励他们自己打井抗旱。
最后很多大队已经吃水吃饭困难,又再一次跟公社申请干旱救灾粮。
结果各大队申请的干旱救灾还没下来,却等来了县委关于夏收公粮任务的最新指示。
不但没有如农民们期待的那样因为今年麦子行情不好而减少公购粮任务,反而提高了一倍!
不只是夏粮,连秋天的任务也大幅度提高。
从前都是夏粮高一些,秋粮少一些,因为麦子是精细粮食,交上去给城里和部队吃供应粮,农村就主要吃秋天的粗粮。
可现在秋粮居然也提高那么多,那农民们吃什么?
不说秋粮,单说麦子,一二队麦收情况算好的,这一次交完公粮剩下的购粮任务都完不成。
三四队则全部上缴都不够公粮任务!
不只是他们,其他生产队也如此,全部上缴麦子都不够数,还欠着政府很多公粮。
这一下可出现很大的亏空,公社干部们急得焦头烂额,立刻召集各大队干部开会。
“你们要返销粮,政府帮你们解决,现在返销粮你们吃了,怎么能不交公粮呢?”
“书记,俺们大队的麦子你们也去看过的,确实没有什么收成,两亩试验田下了三千斤种子,结果才收了几十斤!种子都下在试验田,其他地里都没种子下,收成也就七八十斤……”
“俺们也是啊,今年麦收平均起来一亩地也就是五六十斤,自己一粒不吃也不够交的啊。”
宋子杰却不信:“去年粮食大丰收,大家还犯愁这么多粮食要怎么办,中/央都召集科学家们研究如何消化这批粮食,这可好如何处置过剩粮的决议还没出来,你们就说没有粮食了?欺骗谁呢?”
“书记们,俺们队……去年秋天就不够吃的了,冬天都去挖树根……”有生产队干部们开始声泪俱下地哭诉。
贾家沟的大队书记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咱们既然是干部,就应该起带头作用,再说了缴纳公粮是农民的光荣义务,必须要交!”
看着这个把社员口粮当余粮卖掉的大队书记,其他但凡有点正义感的都不想看他。
张根发有心要和他好好讨论一下他是如何掌控一村而没有异议的,为何自己不但掌控不了,最后反而被架空了?
现在先锋大队绝对是周诚志说了算。
你看现在周诚志不说话,其他三人就跟没事儿一样。
张根发觉得憋屈,现在他说什么也不好使,因为去年他把那俩队的口粮给卖了,连陈福海这个最听他话的队长都有意见,暗搓搓地投靠周诚志。
后来挖沟、麦收、耕地、浇地、种地,整个先锋大队,都是周诚志说了算。
他张根发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
这会儿张根发又觉得可能自己的机会来了!
宋子杰扫视了一圈,看向张根发:“先锋大队什么意见?”
张根发立刻站起来表忠心表决心,就是不敢拍板直接交粮食,反而要拿眼睛溜周诚志咬牙低声道:“快表态啊。”
宋子杰对这样的张根发不满意,如他所愿点名周诚志:“二队长,你们是全县第一的生产队,你来说说看要怎么办。”
周诚志站起来:“各位领导,我是个泥腿子不会说话,我就实话实说。我们二队的麦收因为去年买了化肥今年还算不错,一亩地有二百三四十斤收成,最多的三百斤,当然比不上你们亩产一千斤三千斤五千斤的。”
在坐很多大队干部都低下了头,自然也有愤愤不平,觉得周诚志这是在打脸,打他们的脸也是打公社的脸,需要严肃处理!
他继续道:“今年麦收公购粮任务提高一倍,我们队就得全部豁出去,除了种子一粒不留地都交上还差一些。其实我们习惯不吃细面只吃粗粮,把细面支援城市和军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吃红薯就行。不过我们村另外三个队,平均亩产只有五十斤到一百斤。”
一队的亩产有的二百斤,有的一百斤,平均起来也就是一百四五十斤。
“尤其我们三队四队,十亩地收不了一千斤,要是公粮不按照他们的实际收成来交,却按照去年三五千斤的产量交,怕是……全交上去也不够,还得欠着好多。”
今年公购粮的任务可不就是照着去年亩产三五千斤来的吗?
就算收百分之十五的公购粮,一亩地也至少收四百五十斤!
去年亩产一百七八十斤,收百分之二十五左右,一亩地也就是四五十斤,那还是负担得起的,大不了不吃麦子,其他的多卖购粮和余粮任务,社员们全吃粗粮。
可今年大幅度减产,却还按照去年丰收甚至放/卫星的产量来收,那真是逼死人啊。
当然周诚志可不怨政府,毕竟政府不知道啊,你们自己说亩产三千斤十万斤,上头高兴得还说要降低农业税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呢,以前收百分之二十,现在收百分之十也行啊,给老百姓多留一些,让他们顿顿吃细面。
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怪谁?
要不是张根发那些人折腾着什么狗屁亩产多少斤,哪里有今日的事儿?
周诚志狠狠地瞪了张根发一眼。
张根发不服气,难道是我的错?人家都亩产三五千斤,就我们亩产一百斤,你好意思?上头不找你晦气?
上头找你晦气,你怎么办?你不得提高亩产量吗?
谁知道哪个混蛋先带的头,倒是让老子踩了一脚狗屎!
高产粮没放出去,不是起火就是下雨,他娘的,别提多糟心!
结果现在还得跟着那些放/卫星的一起交高产量的公购粮任务,哪里说理去?
宋子杰却不信,他看着周诚志:“周队长,毛/主席说过,我们要实事求是,亩产一千斤不能说一万斤,但是亩产一千斤也不能说一百斤,你说是不是?”
周诚志一愣,什么意思?俺们就是亩产二百斤,哪里来的一千斤?
宋子杰继续道:“周队长,你们是全县第一先进生产队,一定要起带头模范作用,好好地把公粮都交上来。”
周诚志黑脸都涨红了,“宋社长,俺们队就是亩产二百斤,这是好的,那些贫地也就一百五六十斤!”
“周队长,什么贫地不贫地,在社会主义红太阳的照耀下,没有贫穷。你方才的态度过于悲观,你这是在否定大/跃进,否定三面/红旗……”
“宋社长!”一旁一直黑着脸没说话的柳红旗敲了敲桌子,皱眉道:“今天是动员交公粮大会,不是整/风,不要歪了题。”
宋子杰说到激动处却不肯停下,“柳书记你让我把话说完,我不吐不快,咱们有些同志,心怀悲观,就是观潮派,落后派,就是右、派,这是要不得的。周队长,你是不是在怀疑大/跃进,怀疑粮食高产?怀疑大/炼钢铁?”
周诚志:“木有!”
我日你的猴儿,老子说怀疑,你不得把老子打成右/派架飞机啊!
老子在钢铁厂也没少见!
座中一人笑了笑,“周队长有点私心也难免。毕竟下面带着好几百号弟兄们呢,一年到头红薯当家可不行,当然得好吃好喝的犒劳一下不是?今日吃鸡明日杀猪的也得配白面饽饽啊,多留点麦子也说得通。”
说话的人正是莫家沟的大队书记崔发忠。
以前这种动员大会,他很少来,不是装病就是哭穷,说莫家沟又遭了灾,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虫灾,反正公粮总是交不够数。
今年来自然是为先锋大队来的。
宋子杰一发难,他立刻就煽风点火。
周诚志怒视他,“崔发忠,你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一个生产队长,你还是大队书记呢,我下面队员也就百十号人,你手下是堂口还是怎么着?”
我日你个猴儿!
指桑骂槐想给我扣个土匪坏分子的帽子,你怎么那么坏呢?
他越想越气,“我们先锋大队每年公粮比你们莫家沟交得多,你有脸说这样的话?”
崔发忠立刻摆手,笑得一团和气,“哎呀,周队长,我可不和你吵架,你们是第一的生产队,手底下有劳模若干,当然得好好养着,你们留着麦子好过年也情有可原,我不说了,不说了,得罪人。”
周明贵已经怒了,直接开骂崔发忠个不交公粮的整天说别人哪里来的那么大脸?
崔发忠冷哼一声,却没接话。
被他这么一弄,整个会场就吵起来,有人说亩产数千斤是真的,就得交公粮,有人说他们没那么多,谁有谁交。
在宋子杰看来分明就是左和右之争,恨不得立刻上纲上线。
最后柳红旗一拍桌子,“肃静!”
会场安静了一下。
宋子杰对柳红旗道:“书记,实在不行就带人下去搜,看看到底是私分藏起来,还是真没收那么多。”
一旁的相玉亭几次想说话最终都忍回去。
这时候不是说实话就能占上风的,反而可能吃亏。
其实对于田间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家就是老贫农出身,世代种地的。当地天气如何,墒情如何,收获如何,他一清二楚啊。
就这么点地,虫子肆虐,肥料稀缺,种子不优良,就算老农民再勤快,把那土地当独生子老父亲一样伺候,它亩产百十斤就是百十斤,也不可能变成一万斤。
可很多人根本不管这个,尤其宋子杰这样的,一直在读书没种过地,哪怕他家里父兄是种地的,可他也不听不问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摸着说。
只要上头吹什么风,他就立刻下什么雨星,绝对不会根据当地形势来调整的。
公粮不能不交,这是上头的死命令,一个政府要运行,必须有粮食保证。
每年的粮食用处分几块,储备粮,出口粮,军队供应粮,城市供应粮,应急粮,救灾粮,每一样都不能缺。
而这些粮食都是通过农民种地,从农民手里收上来的。
农民要是不交,这些链条就有断裂处,合不拢,要出乱子。
南方产量高,一个农民可能有五百斤的口粮,可北方庄稼产量低,每年每个农民的法定口粮就是360斤。好在有红薯之类的补贴,五六斤红薯可以顶一斤口粮,也不至于挨饿,不吃细面也没什么,大家都习惯吃粗粮。
可现在是没有,怎么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农民们没有那个眼界和格局,他们就知道到什么节气就种地,到什么节气就收成。
可自从前几年开始,不管种什么都要上头说了算。
有时候县委或者公社来个没种过地的干部,瞎指挥,还让高进县种水稻,说水稻产量高,亩产千斤打底。
可当地十年九旱,哪里来的水种水稻?
又说让种旱烟、种辣椒、种土豆,结果都不适合当地土地行情,最后也只有小片合适的保留下来种烟或者辣椒、土豆。
当年还有北方干部到了南方,因为不了解南方的行情,只知道北方靠红薯救荒救命,所以也要求江南地区大力扩种红薯。
如果有大米白面,谁稀罕吃红薯?对他们来说这是喂猪都嫌粗的饲料好吧。
为了这个事儿,也没少闹笑话。
…………
周明愈和莫茹一起来到公社,先去找林纾打听,结果没看到林纾,倒是先看到张根发,他正和两个干部在那里抽烟说话呢。
其中一人就是崔发忠,另外一个虽然不认识却也有点面熟。
张根发:“两位老兄真是有手段有魄力,让小弟不得不服气啊。”
贾存放一副你听我说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打压一众泥腿子的架势,“那些抽泥腿子,你软他们就硬,你得和他们硬气,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一定要培养自己人,只有自己的儿子侄子兄弟才是帮衬自己的,那些泥腿子,就会想着夺/权!”
莫茹撇撇嘴,你当你是皇帝还有皇位要继承呢,还夺/权。
她故意对周明愈道:“小五哥,大白天的哪里来的老鸹,喳喳呱呱的真难听。”
贾存放的声音有点公鸭嗓子,又喜欢扯着嗓门说话,所以格外大。
周明愈笑了笑,“这是一直假老鸹,可能是秃鹫装的呢。”
那边几个人听见,崔发忠狠狠吸了一口香烟看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
张根发却觉得没面子,总以为两人在讥讽自己是秃子!
贾存放却觉得这俩人是在指桑骂槐,骂自己是老鸹,他怒道:“你俩什么人,怎么能随便出入公社?”
他见过不止一回,自然知道是周明愈和莫茹这俩劳模,这会儿却假装不认识,想要羞辱两人。
周明愈却示意莫茹不理睬他,直接无视,让他自己叫嚣去,而是对张根发道:“书记,队长们呢?”
张根发心里一个劲地喊别理他们,不要搭理他们,无视他们,让他们丢人没脸好了!可嘴巴却不受自己控制地指了指一侧的会场,“那里关着呢。”
说完他又觉得很爽,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用力地抽了一口烟,这种卷烟就是特娘的有气派,抽起来格外有派头!
莫茹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他回到现实,“书记,还没黑天呢,你可别发白日梦啊,你是不是觉得把我们队长关起来你就得意了?你也不想想党和政府让你当这个书记是干什么的,你吃的什么饭,分的哪里的工分,难不成你是要去别的大队吃饭当书记,不在咱们村吃了?”
不说别的,现在先锋大队吃饭、吃水可都捏在她的手里。
惹怒了她把水井里的水都抽干,泉眼挪走,你倒是再幸灾乐祸一个看看?
到时候先锋大队没有粮食没有水,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怎么蹦?,谁来养你,你当谁的书记!
真当你光着腚就能上天呢!
也不怕寒碜人!
张根发倒是被她这要笑不笑的表情吓得一个激灵,总觉得这里面有点莫测高深的意思,好像已经抓到自己致命的把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