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1 / 1)

灵淮河畔,水声潺潺。

夹岸的桃林,刮过一阵春风。

落英纷飞,乱红如雨,缀满少年的肩头。

那少年无知无觉似的,仍歪在岸边的卧石旁垂钓,许是犯了春困,正打着盹。

此地叫桃叶村,离江南第一仙府云陵城不足十里的脚程。

乡民们性子淳朴,衣食丰足,又因与仙城比邻而居,每日都能瞧见仙人从头顶飞过,自然更多了一份眼界与胸襟。

春耕时节,阡陌纵横的田埂上,农夫们正为一年的生计忙碌着,挑水插秧,步履沉稳扎实。

“叶公子——娘让我送些窝头过来,新蒸的,趁热。”

一个年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挎着竹篮,颠颠地朝岸边跑来,眉宇间朝气蓬勃。

少年将鱼竿插进土中,起身相迎,转过来头来,脸上泛起浅笑,

“多谢双儿姑娘了。哪里有什么公子,以后还是叫我名字罢。”

时值二月,旧岁的积雪未及消融,春意已漫过山野,漫上桃枝,也漫上了莫双儿的眼底眉梢。

她将盛着热乎窝头的竹篮,搁在岸边的大石上,顺势偷偷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眉心温润,双颊浮着软红,模样干净极了,穿一拢粗布麻衣,长衣委地,仍不沾半点市井尘泥,剔透莹白,仿佛一枚上好的玉。

“叶辞风。”

双儿低低叫了一声,这名字放在舌尖咂嚒过无数次,终于念出来,原来这样的动听。

“嗯。”叶辞风满意地颔首,又坐回卧石旁,重新拿起钓竿。

他是两年前才来桃叶村的,只道自己无处可去,请求收留。村里人便空出一间茅草搭就的小院落,让他住下了。

他懂医术,能辨百草。村人若是生疮害病,吃了他所配的药草,过不了几日便能见好,比城里太医开的药贴和丹丸还高明。

妙手回春也便罢了,叶辞风看病不收费,受过他恩惠的人,实在过意不去,只得替他洒扫院落,或是送些吃食给他。而今他的小院里,米面粮油,山珍特产,几乎快放不下了。

莫双儿低垂着眼帘,踟蹰半晌,并未离开,而是抱膝蹲在少年的身旁。

河面水光粼粼,仍依稀可以看清,那垂入水中的竹鱼钩,竟然是直的。

“鱼儿会咬直钩吗?”莫双儿小心翼翼地问。

“寻常鱼儿不会,但总有一些鱼,会心甘情愿让我钓上来。人亦如此。”

叶辞风侧颜安然望着湖面,回答道。

莫双儿听不懂叶辞风话里的机锋,她只是喜欢听少年讲话,喜欢少年讲话时温存的声调,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倒是不重要了。

“那它们可真傻。自投罗网。”双儿感叹。

叶辞风忽地起身,扬竿,收渔线,动作一气呵成。

一条银鱼落入他身旁的水瓮中。

“是啊。但没准儿傻鱼有傻福呢?”

他扭头看了一眼瓮中的三四尾游鱼,轻笑道。

傻人有傻福。

叶辞风在说他自己。

他分明记得自己当年将魔族赶出关外,天下初定。而他因一时大意,遭到暗算,被人一剑从身后刺穿丹田,魂飞魄散,死得不能再死。

三千年后,他却突然醒转,自己残魂犹存,纵是于修行一途上,无法再有进益,但能捡回性命,已属万幸。

莫双儿目光留在川流的河面上,心也跟着这水势起伏不定。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

“你后日得闲吗,叶哥儿?”

“双儿可有事?”少年嗓音琳琅。

莫双脸颊红得透明,喜他应下了自己的新称谓,好像两人也因此突然亲近起来。

“明日起,云陵城的花灯节就开幕了。我想…想进城一趟,我爹娘放不下手上活计……你能送我一程吗?”

少年不假思索:“好啊。”

短短几句话,莫双儿近乎有了惊心动魄的错觉,得到少年确凿的答复后,双眸都蒙上一层喜悦的水光。

身边的这位少年,出尘干净,迥异于她生命的一切人事物,是她窄迮天地中唯一一抹亮色。

她见识不多,甚至清楚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桃叶村,而少年的出现,总让她遥想到天边的云,夜空下的朗月,或是连绵荒山外无垠的大千世界。

少年出声打散了双儿的遐思,“仙城的花灯节十年一度,叫上大伙儿们一起吧,我倒也想去看看。”

“哦……”原来是和大家一起啊。

莫双儿难免失落,这次邀约已经耗罄她的勇气,但她仍勉力挤出笑脸,“叶哥儿,我先回去了,不然我娘该急了。”

不等叶辞风回答,双儿逃也似的跑出桃林,踏过蜿蜒的田垄,向村子的方向奔去。

叶辞风目断小丫头的背影,失笑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莫双儿心悦他。

但他对此无能为力。

寻欢作乐是叶辞风的强项。

若要论及姻缘一事,在他这儿可就是一本烂账了。

三千多年前,叶辞风的前世,乃是仙魁独子,经小姿容绝代,出生时天降荧惑守心的异象,举世皆惊。

儒释道三派掌教,亲自为他推衍命格,竟皆大惊失色,留下的谶语别无二致:

“此子孤星入命,孽缘深重,难得真情,恐成乱世祸水。”

叶辞风的仙魁老爹,为避免他祸乱人间,为其点了守宫砂,封了他的元阳,令其一生不得行云雨之事,而后,将叶辞风送入空门教养,希冀能化解他与生俱来的劫力。

可他爹终究漏算一着。

叶辞风是个断袖,且是下面那个。

他身上的守宫砂,点错了位置……

叶辞风自幼长斋绣佛,在红鱼青罄声中长大,受够了清规戒律。

自从他逃出佛门须弥山,便取号雌伏仙尊,扬言要睡遍天下好男儿。

可真是应了三教至尊们当年的谶语——

不论叶辞风是化名、改头换面乃至变换女儿身,他历经的数段情缘,竟无一善终。

即便他付诸十分真心,遍游红尘,结交广众;即便对象们个个品貌俱好,对恋人如何情深不寿。但只要到了他手上,全成了烂桃花。

浪荡一世,叶辞风满腔热忱,尽付之阙如,只换来百年落寞,一身嶙峋病骨。更让他含恨的是,自个儿口花花了一辈子,到临了,却还是个雏儿。

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倒仍有一点好处——

他的那些朵烂桃花,遍布人、巫、妖三族,且都是修仙界执牛耳的大能,地位超绝。

在他降生之前,九州各派纷争不断,内乱频仍。

经他一番搅扰,各方各派,竟隐隐有同气连枝之势,携手抗击魔族,最终取得大胜。

总之,三教至尊的谶语只对了一半。

叶辞风的前世,确实“孽缘深重,无一善果”,但却委实担不起“乱世祸水”的殊荣。

反倒因他的情路不顺,间接促成了近三千年的天下平宁。

如今,得幸多活一世,叶辞风决心修生养性,每天钓钓鱼,听雨看云,日子很自在,决计不能再撩拨美男子,免得重蹈覆辙。

叶辞风伸了个懒腰,将水瓮中的鱼,倒回灵淮河中。

他转身正准备离去,却突然发觉后股间异样。

叶辞风扔下鱼竿,神情微变,刚要掐诀做法。

他的裤头已被顶开,一条毛茸茸的赤红大尾巴,跳脱而出,在他身后轻盈地摇撼着。

叶辞风一面举目四顾,确认周遭并无人踪,一面摸索着自己的鬓发。

尖尖的狐耳也冒出来了。

叶辞风只得往人迹罕至的山野疾奔,身形跳跃,轻盈如飞。

这些日,他的幻术已是第二次失灵了,需得赶紧找个清净地,将这狐狸尾巴变回去。

因着共抗魔族的旧谊仍在,而今人、妖两族尚且和平。

叶辞风此世,是一只刚迈入采气期不久的狐妖,若是被人修抓住,虽没有被抽筋拔骨的危险,但沦为他人灵兽或者炉鼎,却并非没有可能。

普通妖兽,理应修炼到化形期,才可变幻人形。

但狐族生而精于幻术一道。叶辞风的前世更是涉猎百家,所学即精且杂。

道家的奇门遁甲,巫族的水月镜花,再加上狐族的天赋神通。叶辞风自诩,他的变化之术,即便大乘期于他相隔咫尺,也无法查探出他的妖身。

可奈何他魂魄不全,还依附于一只凡狐体内。

虽然叶辞风每夜皆修习天狐至高心法《天心拜月诀》,引月华淬炼体魄,但最近体内灵气毫无进益,反倒大有变回狐狸原形的征兆。

·

半个时辰后,叶辞风蓬松的狐尾小了许多,已不过手臂长短。

而他也已耗空灵力,正据坐在高大乔木上调息,偶尔也欣赏眼下延绵起伏的山峦。

山坳间杳无人烟,鸟雀虫豕不时在林间穿行,啼鸣悦耳。

叶辞风的狐耳突然竖起。

远处,传来踩碎枯枝的声音,脚步声稳健。

有人过来了!

叶辞风忙从枝头跃至地面,隐去狐耳,将尾巴塞回粗麻袴内。

可他的尾巴变小后,反而不受支使,偏生又冒出来。

脚步声已近了。

步子迈得很实,想来是个凡俗男子。

叶辞风无可奈何,忙着按住尾巴,以双腿钳制住,还未及抽出手。

来人的身影,已出现在不远处的密林中。

叶辞风抬眸望去,一位俊逸的玄衣男子,正踩过枯枝烂叶,往山上走来。

“兄台,也来踏青啊?”

叶辞风一边抢先打招呼,一边面不改色将双手从裤头内抽出来。

此地山高水冷,目及之处皆是蛮烟荒草,树木尚未抽芽,根本无青可踏。

好在叶辞风身经百战,修炼了一世的脸皮更是谈笑自若,找补道,“它青……它青黄不接,我自孤芳自赏。兄台,好雅兴。”

玄衣男子背负竹篓,手上拿着一根其貌不扬的行山杖,向他点头示意:

“我在狩猎。”

男子声音清冷,所背的竹篓中,已然装了四只野兔。

此时,叶辞风总算藏好狐狸尾巴,这才将男子的容貌,仔仔细细收入眼底。

这人墨发散乱,垂搭在银灰的眼眸旁,眉宇间有化不开的疏冷。肩宽腿长,举手投足间,姿容洒落,俊挺不似凡人。

叶辞风咽了口水。

午后的春风,不肯卖力,若有似无地拂过脸庞。

他的心有点痒了。

“在下叶辞风。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叶辞风鞠手躬身,行礼如仪。

玄衣男子学着回礼,动作生硬,仿佛声音也跟着有些生硬:

“季渊,禾子季,临渊羡鱼的渊。”

“好名字……”

叶辞风直起身,正要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夸一通这位俊郎君,却突然两眼一暗,只觉天旋地转,险些站不稳脚。

这失魂症犯得不是时候啊。

他一手扶树,一手扶额,也顾不上结交才俊,只得给季渊让道:“您忙。”

季渊并不多礼,与他错身而过。

没等季渊走出去几步。

叶辞风的失魂症,非但不见好转,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地向季渊扑倒过去。

他双眸迷蒙,手足失力,眼看要摔个狗啃泥,心下略有些无奈。

看见美男就要倒?我这是什么毛病?

预料之中的摔倒并未发生。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架住了他瘦软的肩骨。

叶辞风被人稳住下坠的身形,方抬起头,想要答谢。昏聩间,他只觑见季渊紧绷的唇。

两瓣微启的薄唇,淡如桃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