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岑一笑,没有回答,而心下却知道,他已然被再次拖入乱局之中,自此不得再抽身事外,回不回,什么时候回,他兄长其实也没那么在意了。
雍黎却自己笑了,“我瞧着你回去之后大约是没法子再那么闲散了,所以这是能在外边多浪个一二年也是好的。”
“说来你家庄溯呢?还有那个冯子肃,他未曾来寻你?”雍黎想起先前在云山见过冯子肃之后他便自行离开了,当时说是来寻谢岑汇合的。
谢岑挑眉,倒是没想到雍黎会问及他身边这二人,却也没有隐瞒,“庄溯回了青川,至于冯子肃……他来见我给我带了你的消息之后,我便也命他回了长楚,不过却在边境暂驻,我对他却另有安排。”
谢岑点到,并未细说,雍黎听来,虽不知庄溯回青川谢岑有什么安排,但对冯子肃的作用却显然有些猜测了。
谢岑与庄溯打过几次交道,也算是颇有些熟悉了,也知这人虽在谢岑身边以家仆从属自居但其实身份并不寻常甚至在青川高门贵胄里面也是能往前排排的。至于他二人之间如此神奇的关系,雍黎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她身边就有个一贯爱以华阳府门人自居的谢岑。
但冯子肃,除了上次在云山之外雍黎未曾与他多打过交道便是寻常时候也总在看到他守在谢岑身边,但他为人实在低调谢岑没事情吩咐他时他便是个十分合格的哑巴木偶隐形人。
故而雍黎先前也并未多关注过他,初初时候也只当他是谢岑身边普通不过的护卫但时间久了之后她便发现这人几乎时时都在谢岑身边,而许多该是私下密谈的场合,即便谢岑遣走了身边其他从人护卫,也大多会留下他。
但偶尔若是谢岑有什么不希望他在跟前的时候会专门吩咐他退开他便也十分顺从地下去远远地在旁的地方守着。
多番观察下来谢岑对他这种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而复杂的态度雍黎便猜测这冯子肃大约有些旁的什么身份这身份让谢岑对他有四分信任三分认同两分疏离和一分忌惮。
“冒昧问一句这位冯子肃原本是个什么身份?”雍黎想着便直接问了也不多那些弯弯绕的试探,“我瞧着他倒不像是个普通护卫。”
“怎会突然想问他?”谢岑笑道“我还以为你当与庄溯交情更深些。”
“确实更了解庄溯一些,说来在未认识你之前我便已经见过庄溯两次。第一次还是为着一株桥边生我在花市上看中了欲买下来,谁知却是庄溯先定下来的他当时说是为家主人添置的,想来便是为你购的了。”雍黎笑言。
谢岑略有诧异略一思索便忽想起来前些年自家皇兄赐了处园子给自己,庄溯当时尤喜园中长洲一景,长洲居于湖中,有一石桥与外相连。庄溯又嫌弃那石桥单调突兀自己便随口提醒他可借着“桥边红药”的典故略造一造景致,后来他便当真去寻访芍药去了多番寻访之后便带回来了那株“桥边生”。
“原来你们还有这层渊源?”谢岑笑道“说来株芍药还在我府中长着,原先不过一株三头,这几年府里花匠精心养下来竟长了半个桥堤了。”
“原来是用去造了一景,倒是真的应了桥边生这个名字了,也不算埋没了它……”雍黎笑道。
“不过几株芍药而已,你若喜欢,回头我让人挖了给你送去定安。”谢岑倒是无可不可他并不是个爱花的人至少没庄溯那个雅致闲心,也没谢竭那家伙的爱花成痴。
“不了不了我大约养不住它们。”雍黎摇摇头,忽道,“你还记得先前你在定安时住的那处别院么?其实那处院子原本并不是买给我的……那是我兄长偶尔游赏读书之所那座宅子里,原本长着一株很夺目耀眼的白牡丹,兄长故去后那株白牡丹便枯死了,那处院子便再未种旁的花树。那时在长楚瞧见那株桥边生,倒是喜欢它的精气神,便想着买了回去种下,也算另一种寄托。不过如今看来,它大约还是适合长在你园子里。”
“向阳而生,总好过缅怀寄托。况且那时候我情绪偶有不定,若是被我带回去种下了,也许有一日我又因着某些事情触动心神,便又瞧着它远比不上兄长的白牡丹实在不配占着白牡丹该有的位置,说不准一脚便把它踩烂了。”
雍黎说得轻松随意,谢岑却她所说是自肺腑而出,而他也有几分庆幸,这些年来观其形容,也许比当年确实走出来太多了。
便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笑道,“你不是问冯子肃么?”
见雍黎狐疑看来,他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长楚南岭冯家这一氏族,民间也有传说南岭冯家与上璋旸北冯家,往上列数数代也曾是同宗同源。南岭冯家虽远比不上旸北冯家根基深厚,但在长楚也算是诗书传家的清贵大族,故而民间也曾有大小二冯南北二冯之说。”
“这南岭冯家我倒是听过,不过似乎尽两代已渐凋落,名声也不如从前那般响亮……你既提到……莫非这冯子肃便是出身南岭冯家?”雍黎细想了南岭冯家内部人物关系,发现没回忆起什么有用的消息,她从前并未过多留意这一家族,所以脑中对其的消息有限,只记得冯家这一代的家主似乎身有残疾。
“正是,冯子肃便是冯家这一代家主冯从英的二子。”谢岑道。
“不愧是身份尊贵的南阳王殿下,连身边的从侍都是出身不凡。”雍黎玩笑道,“一个庄家家主甘为你家仆,一个冯家少主愿做你护卫,也是大气得很。”
“庄溯是自有原因,你是知道的。不过冯子肃……”谢岑苦笑道,“其实与其说他是我的侍从护卫,不如说他是我兄长留在我身边的眼线罢了。”
“当真?!”雍黎瞪大了眼睛,不是没想到谢岑说的这件事,而是没想到他这么坦陈。
“冯家这两代在外名声不显,世人也多当冯家气数将近,已经没落。但其实自冯家上代以来,这一家族在长楚所传的声名便不再是从前的清贵诗书之族,而是处于黑白交界之处,可破开黑暗,却也不见得能见得了阳光的帝王心腹是长楚朝野心知肚明却不会宣之于口,人人表面敬而内心避而远之的,独立于三司之外的监察之族。”谢岑语气随意,似乎只当是给雍黎讲了个闲话。
而突然听得这些的雍黎却渐渐睁大了眼睛,“这如何说?”
雍黎手上在长楚的势力并不弱,但却未曾有这么个关于冯家消息传到自己手里,不过细想来,冯家约莫是刻意低调,加之长楚朝野对此事也算是讳莫如深,所以即便雍黎的人查到过冯家,那到自己手里的消息,约莫也只是符合冯家自来清贵气节的些许事例,冯家也只是被人当做是诤臣罢了。
“长楚立国时,先祖曾秘立一组织,名唤藏碧,独立三司之外,为监察百官之用,后这一组织逐渐没落,几近废除弃用。只是前代始元年间的时候,先帝不知何故突然想起藏碧,更不知何故竟然将藏碧交予了冯家,所以到如今,藏碧在冯家手中已近四十年。虽藏碧之名已然消失,但冯家已然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藏碧。”谢岑解释得颇详细,还雍黎听不明白,又道,“而这冯家,大约也是有些累世积累下来的清贵底蕴中正气节,虽行监察之事,却也算难得的忠直公允,所以这么些年经营下来,一边已然是帝王心腹,另一边虽为百官忌惮,但在某些时候却也是百官之中认可的一把公允可信的尺子。”
雍黎却笑得有些鄙夷,“好好的一个清贵世家,弄得最后仿佛成了皇帝一个人的走狗,成了皇帝看着百官的一双眼睛。”
“你这形容……倒是精准得很。”谢岑也笑得轻松,“不过冯家成了孤岛,除了皇帝四面不靠,也不会有旁的人敢接近,皇帝陛下用得放心,冯家在朝中便越安全,地位也便越稳固。”
“确实。”雍黎点头,忽又想起冯子肃来,她有些不确定地问,“既然冯家是这么个情状,那莫非这冯子肃便是你那位好兄长专门安排在你身边的了?”
谢岑没有否认,“保护监视,兼而有之。”
“不过其实也算是另一种恩宠放纵吧……”对上雍黎看过来的疑惑眼神,他笑道,“身边跟着个冯家二子,于朝野之中是正大光明的监察之名,若非如此,以我长楚亲王的身份,这么些年又怎能这么随意的借着游历之名在外四处闲逛?恐怕便是我兄长有意纵容我,朝中的那些御史们也不得消停了。”
谢岑说得真实,雍黎本还觉得长楚与乐帝在自家弟弟身边安插人,又未曾安插得隐秘,被谢岑所知,难免让他心寒,久之兄弟之间也易生龃龉。却原来这也是他二人之间的心知肚明,一个大大方方地放眼线,一个个坦坦然然地接受,也是有几分奇葩了。
“这么说来这冯家也算是历来世家中的一个异端了。”雍黎显然对冯家有了些兴趣,“我先前隐约知道这冯家现任家主似乎有些残疾?。”
“你说得没错,这冯家现任家主冯从英原是冯家庶子,年轻时却是从军的,在军中十几年也是颇挣了些军功,后来他这一辈的冯家嫡子早亡,他因早年名声迅速掌握了冯家。他那胳膊,便是早年战场上被敌军一刀砍了的。”谢岑道。
“以残疾之身迅速掌握冯家,又以残疾之身出入朝堂,为帝王心腹,也实在是他的手腕了。”这样的人,雍黎虽未知全貌,却也知必定是心思深沉的人。便是他如今表面再怎么低调,在外名声再怎么不显,暗中的手段想来也是不少。
“确实,冯从英这人,大约只有我皇兄能看得透了。”谢岑笑道,“不过他这两年似乎沉疴缠身,许多事情也渐交予他的长子冯子恭,顺利的话约莫也就再两三年功夫,这冯子恭便能完全接手冯家以及冯从英的全部势力了。”
“冯从英几个儿子?”雍黎忽问。
“除众人所知的冯子恭冯子肃两个嫡子之外,其实另外还有一个庶子,不过这个庶子却不是良妾所生,而是一个外室女子所出。”谢岑道。
“外室女?”雍黎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样隐秘的事情,你也知道?”
雍黎内心嘀咕,这家伙莫不是在长楚诸家官员家中都有自己的眼线?
“也不算隐秘事情了,前些时候,这冯从英的原配为了帮冯从英认回这外室子,闹得可是沸沸扬扬,青川上下可以说是人人尽知。”谢岑语气戏谑,“也难为冯子恭这好儿子,做事周全,一边替父亲收拾烂摊子,一边还要安抚母亲。”
谢岑这一番说来,雍黎便只当个笑话听听,但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对,“这冯家家主,并不像是个私德不谨的人。”
“冯从英也确实是个修身修德的人,想来这外室子该是他身上最大的污点了吧。”谢岑瞧着雍黎颇有兴趣的模样,笑道,“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关于冯家的事情,回头我可让人多整理些消息给你。”
“不了不了。”雍黎压了压眼角,“你长楚官员的趣事我与你说两句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罢了,若你真整理了些消息给我,岂不成了私下勾连?被你们那些御史知道了,你也不好交代。”
谢岑倒是颇欣喜她这两句话中几分亲近的意思,笑了笑,也不执意。
这番闲聊之下,时间倒也过得快,整个午后路途中,沈芝也未曾来扰,及至酉初时分便到了落脚的柳市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