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隐晦言语,明白说,不必支支吾吾。”
成安帝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其实这些手段之拙劣,随便想想也知道是有人操控,为了不过就是在当前局面上再推一把力气。
“臣并未亲耳听到天边传来的几句什么话,只是问了几个宫人,都是几句话……”那班领咽了口唾沫,看样子有些紧张,“北凤南欺,祸国乱权,天道不允。爆伤生灵,焚灼宫室,以示帝王……”
“无稽之谈!”成安帝打断他斥道。
这几句话确实很显然明了了,“北凤南欺”四字用得也实在是毫不掩饰了,只这四字,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雍黎。
上璋视“青凤”为祥瑞,当年华阳长公主是先皇亲口所赞的“上璋之青凤”,而后来雍黎又被成安帝所喻为“上璋之青凤”,这几乎是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渐渐地凡提起“青凤”二字,几乎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两代帝王如此重喻的二人,也几乎视她二人为图腾了。
而偏偏雍黎的字,又是成安帝所起,又是着意用了凤归二字,恰应了其中“凤”字。
而略微再牵强一些,华阳和平皋居于上璋偏北,都城定安居中部偏南,雍黎去年自华阳回京,可不又正是应了“北凤南欺”四字?
雍黎暗暗冷笑,又略有些自嘲,大约自己真的是哪里碍着他们得眼了?这些人,准备得还真是充分,这又一手笔也实在不小,况且烧毁宫室也是着实冒了很大风险了,看样子是对自己不死不休了?
“这等荒谬之言,也敢拿到长明殿来说?!你也太大胆了些!”黎贺朝那侍卫班领斥责道,见情势着实不利于雍黎,他有意相帮,故而言辞警示,想要暗中逼那人改口。
而方才一直做得想要滴水不沾身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郑匀却突然开口,“安王莫要太过主观臆断了。”
他只对黎贺说了这么句话,然后却朝成安帝拱手建议道,“方才这侍卫班领安排救火尚且来不及,哪里有那么多空暇去询问宫人,大约也不知道具体情况,陛下莫若将杏宫附近宫人门都召集起来,挨个一一单独询问,总能问出些什么来,到时候这班领所传的天示之语是真是假,自然便知道了。”
“便先这么办吧。”成安帝其实便是在等郑匀跳出来,郑匀此番跳出来说话,反而让他心定了定。
“至于宣阳……”成安帝状似犹豫迟疑。
只是对于雍黎的处置,却没有任何人敢在此刻开口,众人还是在等成安帝的态度。
片刻之后,成安帝朝之前去接雍黎的御史台那几人道,“你们,照旧送公主回府吧。”
又朝平恪道,“拨一队禁军,你亲自带着,小心护送公主回府。今日事发突然,怕是会多有搅扰,公主体弱,你们这两天便在王府帮拦着些人。”
他这一吩咐,说起来似乎是怕暗中有人对雍黎不利,让平恪亲自带人保护着,但在这些颇能领会言外之意的众人耳中,却是皇帝陛下对宣阳公主的软禁监控了。
雍黎抬头看了成安帝一眼,似笑非笑。
虽然成安帝未曾如她所愿的直接下旨让她“去”通州,但既然做出这一步给旁人看,想必后面的事情也做了打算了。
叩首,起身,离开。
雍黎干脆利落没有一句话的背影,却让群臣更加觉得捉摸不透了。
这满殿之人自然也有大多数心知肚明,近来所有的流言,今日朝中之辩,以及方才宫室之毁,大约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针对宣阳公主的局。
以这样看起来虽不精密但足够大的局来针对一个女子,若是寻常来说是有些过了,但用在雍黎身上,众人所想的,大约也就是果然如此了。
至于雍黎离开后,朝堂之中有没有更多争论,雍黎便不知道了。
不过这宫室之毁明明若是寻常时候来说,本该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但此日朝会之后,这杏宫之毁似乎也仅仅就是不小心烧了间草屋罢了。仿佛这样一个宫室额毁灭,从头到尾的作用仅仅是为一句话加了注,仅仅是将雍黎困在了璟王府里。
退朝之后,因为宫室烧毁之事,成安帝有些担心太后受惊,便先去万寿宫安抚了一番太后。
太后长居后宫,虽说从不插手朝政,但哪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呢?
更何况,当身边的宫人将那些宫女口中所说的爆炸之时听到的话传到自己耳里的时候,她便知道有人是在构陷雍黎了。
“皇帝打算对三微月怎么做?”太后看了眼对面因今日朝会太久,方才用上了早膳的成安帝,将阿箬刚送上来的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亲自置到他跟前。
“您不必担心阿黎,这事情我也心中有数。”成安帝夹了只包子到自己跟前的小碟中,笑着安抚太后,道,“您当那小家伙是个善茬?她主意可大着呢,今日若不是她,这事情我便直接压下了。饶是有御史谏言,我也自有话去堵御史们的嘴了,更何况这些年阿黎身上那般重的功勋,便是他们想说话也得掂量几分。”
“我只是没想到,初初的我们都觉得不值一提的流言,竟然渐渐地发展到如今这样大的影响,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将手伸到钦天监,搞出了这样一个天象之说。”成安帝冷笑,“更没想到的是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宫里也有布局,烧毁一个宫室只为了对付阿黎……”
“三微月……究竟挡了谁的道,碍了谁的眼,有人这样容不得她?”太后有些担忧,“只是因为她是女子?”
“不仅仅是……您当这件事情中只是一个人或者说仅仅是一方势力?她背后是璟王府,璟王府态度如何影响之大,您也不是不知道的……”成安帝话未尽,而语意已然明了,他见太后神色似有所明,便也就点到为止了。
又道,“您只需晓得,阿黎有我护着,她自己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没有人能让她吃得了亏。”
这句话算是给太后吃了颗定心丸,太后也知道分寸,咳嗽了一声,没有再深问。
“您怎得又咳嗽起来了,前些日子不是说徐太医开的方子好,吃了几剂已然舒服了些的么?”成安帝听得太后咳嗽不止,忙搁下碗筷上前探问,一边抚着太后的背给太后顺气。
太后又咳嗽了两声,才渐渐止住了,将掩着嘴的帕子拿开塞进袖子里,一边拍拍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劝慰道,“年纪大了,时常气不畅,大约是这会儿屋子里熏香烧得浓了些,又关着窗,觉得有些憋闷,让人把窗户打开通通风便好。”
成安帝瞧着太后今日气色确实不差,甚至比前些时候也好太多,便未深想,让人熄灭了小鼎炉子里的熏香,自己起身亲自打开了身后的两扇窗户,边道,“今日风和,太阳也甚好,并不觉得天凉,窗户开着透透气也是好的。”
“那便开着吧,回头我若觉得凉了再关。”太后笑道,又问,“可吃好了,今日这莲藕菱粉粥也炖煮得软糯,你也略尝半碗?”
太后边说着边又动手给成安帝盛了半碗,又道,“三微月向来爱吃这些清淡得汤羹粥食,又尤喜阿箬的手艺,我想着……”
太后说着说着,突然一顿,看了眼略带探究神色的成安帝,笑着接道,“我是说,今年的菱角莲藕长得甚好,还特地让人做了些藕粉菱粉,本想着三微月今年在京能常来宫里,也让阿箬变着花样儿给她做些爱吃的吃食,那孩子一向在吃上不上心,瞧这几年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太后略带宠溺责怪的语气,不知怎得竟然让成安帝觉得有些内疚,也顾不得去深究方才太后那语气间的变化。
但似乎不想再让太后烦心,或许也是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成安帝说话间便又转了话题,“说来今日杏宫爆炸的动静不小,火势也烧了一阵子,您可曾受到惊吓?”
“哪里就吓着了,你莫担心我,虽之前听到了些动静,但毕竟杏宫离我这里也还有些距离,我也是听宫人说起才知道缘由的。只是杏宫离皇后宫最近,虽未烧到那边,但想必皇后也是受了惊了,你是不是该去看看……”
太后这几句话原本还是清淡平和的,但后几句却渐渐带了些说不上来的淡漠冷凌,“宫人们胆子都小,皇后宫里的一些宫人内侍们想必也因这样近距离突然发生的剧烈大火吓着了,莫若换些更利落的过去伺候皇后,若没合适的人的话可先从我府里调几个过去。”
太后到底是太后,从几十年前深宫里走出来的女子,即便年岁大了有时候万事不理只想过些含饴弄孙的舒心日子,但总归眼界和手段确实一直都在的。
只她这一句话,成安帝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太后是想借着这个借口将郑皇后身边的人再换一波。毕竟即便黎贤死后,郑皇后深入简出,看起来似乎低调得有名无实了,但也正是因为她这些日子的小心翼翼反而倒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换换她宫里的人了。
雍黎自朝会后便直接回了千古高风,还是平恪亲自带人护送的,而后两日她便避居在千古高风,甚至都没有踏出半瓯茶半步,而平恪也带人亲自守在半瓯茶门外。
直到第三日一早,雍黎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旨意,来宣旨的竟然是黎贺。
皇帝陛下的旨意一如雍黎所料,也一如她所愿,也不知是迫于朝臣谏言和百姓流言的压力,还是皇帝陛下自己想通的,总之雍黎是坦然接了旨,还顺势吩咐了明绛连亦几人去收拾东西。
一直站在雍黎对面打量着她的黎贺,自见着雍黎坦然地毫无半点情绪变化地接了圣旨,他却有些踌躇,神色也有些奇怪。
“你这便要离京?”不知为何黎贺觉得心下很不爽快。
“不然呢。”雍黎一笑,“陛下旨意在那呢。”
黎贺抿了抿唇,突然看向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平恪,客气道,“本王与宣阳妹妹有些话要说,不知道可否请平恪统领避让一二?”
一直努力着让自己显得没什么存在感的平恪听了,抬眼看了一眼黎贺,一句话也没说,抱拳朝他二人行了一礼,然后挥手示意守在屋外的几个属下一同离开了。
他也没走远,而是带着人就守在了内院门口,微微侧个身便能看到里面的情况的。
“有什么话说?”雍黎看着站在身边却没有跟连亦明绛一同去收拾东西的觅铎道,“你也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吧,咱们此行约莫也得在外几个月呢,要带的东西不少,况且估摸着明日一早便要走了,今晚还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收拾……”
她想了想又道,“我那箱子里的几刀好纸,你去嘱咐她们一句,莫忘了带上,那是我之前专给先生准备的。”
觅铎看了雍黎一眼,屈膝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一时廊下只有雍黎和黎贺二人。
“你当真是要去通州?”黎贺狐疑。
“不然呢?”雍黎笑着反问。
黎贺微微沉默,忽然道,“不对……,你不是去通州。”
雍黎笑而不语,只看着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不解神色。
黎贺却不管,他道,“今日在陛下那边,陛下略交代身边近侍两句,让从军中挑一队人护送你北上,当时还甚觉得奇怪……安排人护送是应该的,哪怕是出城略转转多带些人也是好的,只是通州虽在定安略偏北边但相隔也不算远,哪里算得上北上?”
“且今日看你神色态度,确实一切似乎如你在朝中所提……但是……其实我也早猜测,此事或许你与陛下早已有所达成一致。”黎贺竟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了,“所以,去通州避居清修只是幌子,你是要去陈国,对不对?!”
雍黎倒是没想到黎贺竟然也能看得这么透彻,看来往常还是多少小瞧了他。
雍黎没有否认,黎贺却被她脸上一如往常疏离清淡的笑容刺痛了双眼,他上前两步,恰站到雍黎对面一臂的距离处,“为何要去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