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见着沈妤,总有着说不清楚的感觉,说是怜悯也不对,说是惺惺相惜更不是……那种感觉……”雍黎想了许久,没想到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她自己的感受,有些无奈地笑道,“我确实是说不清楚。”
她的笑意里有些自嘲,祝词自第一次见到雍黎,到如今这十年来,从来都是觉得这家伙坚韧通达却着实心硬手冷的,除了偶尔触及到她心内的那么一点柔软,却从未再见过她对一个不该有如此情绪的人这边犹疑的。
祝词随意打断她的纠结,道,“感觉这东西一向说不准,你旧能保证你的感觉每次都是有用的?要我说你就是想太多了。说起来,你跟沈妤能有过什么交道,你跟陈国……那也只是大局之说,怎么得也不可能由大及小,牵扯到你与沈妤之间得关系上。”
祝词突然停了停,想了会儿才又道,“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关于沈妤的。也不知道对你来说有没有什么用。”
雍黎转过头去,瞧着他,目光示意他可说说。
祝词道,“你还记得沈清薇么?”
雍黎点头,“自然记得。”
“沈妤幼年时极为受宠,算是样得个目下无尘又骄纵跋扈的古怪性子,满宫里能入得她眼得她交好的少之又少,便是皇后在她那边,也不过就是因尊卑之别,她才勉强心不甘情不愿地做做表面样子。但奇怪的是沈妤却自幼对沈清薇极为亲近,对沈清薇的话即便算不得言听计从,但多是能听得进去的。”祝词道,“沈清薇那人,你也知道的,心思恶毒手段狠辣,却又惯于表面温柔无害,她那样一个人所求的怕不是那么简单,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何会再那时候对沈妤这么个除了帝王荣宠之外一无是处的小丫头费心交好?你不觉得奇怪么?”
“毕竟姑侄,也说不准,也许便是因着那点血缘关系,沈清薇恰因着某些小事便将自己这个小侄女看进了眼里,从此之后便偏心爱护了呢?”雍黎说的这个理由,连她自己都不信,忍不住笑起来。
祝词也笑,不过他的笑只在眼角。
许久之后,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雍黎着实惊讶得有些不敢相信了。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沈妤也不是陈帝的亲生女儿?”
“你什么意思?!”雍黎下意识地一句话,单听语气仿佛是语气态度不太好地质问,但祝词却知道她确实只是在问自己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能陈国和婉公主沈妤,本身便不是陈帝亲女。”祝词十分淡定地又复述了一遍。
“你是说,陈帝从开始养在宫里的这个和婉公主,或许只是个不知身份不知来历的人,是陈帝特意隐瞒众人,装作自己亲女?”雍黎震惊愈甚。
“也不算不知身份不知来历吧?”祝词道,“既然猜测到这个地步,难道就不能猜猜沈清薇对沈妤一直亲近,或许可能,只是因为沈妤是沈清薇的亲生女儿?”
这一言,当真算得上石破天惊了,饶是雍黎也惊讶了一番。
她原本的许多思虑猜度,只因祝词这么一句话,便又一一被她否决。
祝词的这句的猜测,姑且算是猜测的,雍黎即便内心存疑,但他对祝词确实是信任的,所以相信已然占了九分。
最后一分,不过就是想亲眼见着证据罢了,“你这话……是从何而来的消息??”
“这个消息你可以相信,我虽没有明面上可放到你面前以为证明的证据,但是,这个消息……其实我很早之前便知道。”
“很早?”
“对,很早很早,早到我认识你之前,早到我还是从前的我的时候。”祝词淡淡笑,雍黎却觉得他的笑容实在刺眼,她顾及着祝词的感受,也便沉默不再多问了。
祝词却道,“这事你完全可信我,我能告诉你的,自然都是我确认之后的,总不会以错误消息来误你的事。”
祝词的从前,即便雍黎未曾可以去调查过他,但这么多年下来,零零散散的信息,也足够她拼出个大概了。
正因为知道他的从其,所以从他这边得到的关于沈氏皇族的消息,雍黎几乎是不会去怀疑的。
只是对于祝词,雍黎信他。
但真实因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有时候却让雍黎觉得有些从内心里出来地担忧。
雍黎自问自己是了解祝词的,但这了解似乎也有局限,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背景,知道他的势力,甚至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他从从前那个活在阳光下的身份转变为如今的祝词的经历,但是她却从来不知道,他毕生所求到底是什么。
他从前也是个光华万丈的少年,但时间和世间的磨折,却让他活成了另外一个人。
雍黎心疼他,也曾与他说过,让他去解决从前的恩怨,去找回他从前的身份,她告诉他如今的自己可以帮他可以给他助力,即便自己还未曾强大到给他一个毫不费力的最后的结局,但至少可以给他一个退路。
但祝词却一笑不置可否,他的笑意里,似乎没有将从前的家族恩怨放在心上,仿佛自己当真只是个局外人了。
他似乎不想报仇,不想找回从前的身份,雍黎问他,他却只道,“还不急,还早。”
但若真的他未曾将从前事放在心上,那正如他所说,他又何必如他外祖父冯老先生所愿到了自己身边?那他为何这十几年又在陈国日夜未停地布置自己的势力?
雍黎有想究其原因的冲动,也曾不经意间试探过几次,但最终作为朋友的情感却又告诉她不能直白去问,所以她还在等他的态度了。
“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你这一榔头的,让我有点手足无措了,一时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去安排了。”雍黎笑着摊了摊手,“要么你辛苦一番,再帮我理理思路?”
祝词才不愿理会她,举手又将满满一杯子酒喝完,仰头靠着,“你自己头疼去吧,我可没那工夫……我告诉你这事情,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对沈妤,你还是留意着些吧。”
“你说的这些,沈妤自己知不知道?”雍黎问。
“之前大约是不知道的吧?”祝词道,“不过至于后来这么多年她或许可能从某些地方知道,又知道多少,我便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我这么多年……得到那边的消息始终有限,不过沈妤即便如今不知道,但总归是个隐患。”
雍黎自然明白,毕竟沈清薇算是死于她之手,即便或许沈妤现在不知道沈清薇是自己的生母,但她若有一日知道雍黎是杀她生母之人,确实不是好事。
“我明白。”雍黎道,“不过听你所说,似乎沈妤的生父是谁也是个秘密?”
祝词点头,“确实。”
“我之前知道沈妤不是陈帝之女,知道沈妤的生母是沈清薇,也只是无意中听到陈帝与沈清薇的一次密谈才偶然得知的。”祝词想起那时在沈清薇的别院,他兄妹二人密会的场景,也尽力回忆当时他二人所谈之言,“当年陈帝与沈清薇似乎有交易,或者说是陈帝对沈清薇有利用也未可知。大约也是因此缘故,沈妤成了陈帝宠妃之女,成了如今的和婉公主。不过对于她的生父是谁,当年他们也只字未提,我即便算是知道这件事情仅有的几个人之一,但当时也并未觉得这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所以并未再做什么调查。”
雍黎眼中却逐渐闪出清明的光,她道,“或许,我知道沈妤的生父是谁。”
祝词惊讶看她,目光询问。
“你知不知道管蒯此人?”雍黎问他。
管蒯……
祝词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虚虚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杯盏中清澄的黄色的酒液晃了晃,晃出他清秀深刻的眉目,不过一瞬间,他紧握酒杯的手又松了松,然后再次一饮而尽。
“认识……”祝词沉声道,“何止认识……”
雍黎疑惑,听他语气不太对,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又笑道,“你也跟我提过此人几次,虽只是一言带过,我却也微微留意了些,这人手段不凡,行踪也足够隐秘,是条隐藏的毒蛇。怎么的?他与沈清薇有什么说不得的关系?”
雍黎看着他,露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清的笑意,祝词看她这不怀好意的笑,来了兴致,略带惊讶语气,“怎么?还当真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去年回京路上,偶然间听了次墙角。”雍黎道,“我那时见到管蒯与一毁容的年轻女子,知道那女子是管蒯之女,只是当时还不知道那女子便是沈妤,知道后来在云山见到沈妤才知道。”
“原来是这样……”祝词突然觉得不太对了,“若是沈妤那时候便知道自己的生父不是陈帝,那她怎么着也该去查清自己的身世,或者说管蒯至少也该与她提到她生母是谁,她不知道她得生母是沈清薇?”
“你说的,确实是这个道理……”雍黎沉思,但是这一想沈妤的态度却着实奇怪了,并不像是已经知道这事情的模样。
祝词摇了摇已经见底了的酒坛子,顺手将酒盏也往旁边一推,站起来,随意地拍了拍袍子上沾着地灰尘草籽,微微垂首看向雍黎道,“我今天看到小厨房有送来些新鲜的菌菇,今晚吃暖锅怎么样?”
雍黎心思根本就没在吃什么上,只对他的话随意地应了一声。
祝词笑了笑,也不管她,自悠悠闲闲慢慢往小厨房去了。
祝词住在千古高风的事情,雍寒山是知道的,这么些年他也知道雍黎身边跟着祝词这么一个得力的助手,所以自然也不会多插手雍黎的事情。
不过雍黎晚间回半瓯茶时,却见雍寒山亲自过来了,他也没多留,也没多说什么,不过就是嘱咐雍黎这两日莫要出门,闭门在府为好。
雍黎大约也猜到会是什么事情,也知道皇帝陛下需要璟王府和自己的配合。
淑仪公主黎贞的公主府爆炸之事,最终确实不需要一个清晰明白的原因,而这件事也可顺应众人之口,名正言顺地归于天意。
对于这些,雍黎算不上愿意,也算不上不愿意,在天下局势面前,在作为上璋一国之君天下三分之一疆土的主君成安帝面前,任何人都可以是被利用的对象。
雍黎送走雍寒山之后,在门外半隐湖畔的那株老杏下坐了许久。
脚边是一朵自石缝里长出来的嫩黄的雏菊,能看到它不算发达的根系死死地抓着岩石缝隙,但花却开得十分鲜妍明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算得上野蛮生长。
而天上月却隐在厚厚得云层中,即便偶尔长风吹过将云层吹散了些,也不过就是看到蒙昧昏暗的一点点月亮大概的轮廓,并无一丝光华耀眼。
她是郁郁而沉静的人,一生的热情温暖都给了童年,而童年的温暖热情也大约是风雪寒夜中远处一盏希望的孤灯吧。
雍黎微微地笑,不知怎得觉得心下尤其疏旷熨帖。
身后连亦提着一盏灯笼走过来,将手里地披风递给雍黎,“湖边风大,有些凉,殿下还是早点回屋吧。”
雍黎接过,随意往身上一笼,“怎么是你,明绛呢?”
因为一向都是明绛操心她这些小事多些,所以雍黎才有此一问。
“她今天替我去给孙珠姑娘送了些东西,回来时只说身子乏累,又说觉得冷,我看她那样子大约是冒了风,有些着凉,便让她早些回屋休息去了。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连亦简单解释了番,又道,“我来是有事跟您禀报的……”
“若是着了凉便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开点药,好得快些。”雍黎拥着站起来,先打断了她后面要汇报的话。
雍黎为人主一向仁心,况又看重身边人,连亦见她如此关心明绛,也不奇怪,只道,“原也说向您禀报一声请个大夫来看看,她却说太晚了也不方便,不让麻烦您。我们看她模样也不像是发烧,便让她浓浓地喝了一剂姜汤早些安睡了,若明日再不好便再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