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昧来访,打扰了。”雍黎淡淡笑道,“今天去看了阿源,回来时恰路过这里,便顺便来拜访拜访。”
“郡主如何了?前两日偶遇王叔,还曾听他无意间提道说郡主来定安后一直身子不好,不知近来可大好了些?”黎贺道。
“阿源挺好。”知道他那一问不过就是个客套话,雍黎随意敷衍了一句,将那郑佩写了几个名字的纸笺塞给他,“郑小姐想的名字都很不错,不过还是安王兄自己选吧。”
黎贺接过去一看,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将那香笺随意搁在桌子上,朝郑佩淡淡道,“我尚有事,你先回自己院子吧。”
郑佩有些犹豫不愿,但也心知黎贺一向对后院冷淡,便是她自己也不过是借着皇后姑母的面子,借着黎贺表妹的名头,才能有他一二停留于表面的看顾。
所以比之一同入府的十分低调没什么存在感的李氏,郑佩虽然自诩在黎贺面前还能说得上几句话,但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黎贺对她并不上心,她对黎贺是存着些主观上的刻意讨好,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以为的这段感情,她并不敢太过违逆黎贺。
郑佩屈膝告退,起身时,目光却落在一直袖手而立的雍黎身上。
她那目光里,有种探究和怀疑。
雍黎自然注意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不避不闪地迎着她地目光看上去,微微勾了勾嘴角,也是意味不明地笑。
郑佩看到她这笑意,怔了怔,只是由不得她多想,便只得退了出去。
“之前在宫里见过这位郑家小姐一面,她当时从崇华宫借走了一本旭子矩,我当时觉得她是个与寻常闺秀有些不同的女子,毕竟我还真少有见过一向循规蹈矩的大家女子,居然有喜好木艺的?”雍黎收回视线,朝黎贺微微一笑,“今日在这里看到她,却原来是儿女心思?”
雍黎言辞带着淡淡的玩笑,“这个郑家小姐,大约是对安王兄你早已芳心暗许了吧?”
黎贺原本听人传信说雍黎来了府里,虽有些诧异,但诧异之余其实心里是有些欢喜的,忙交代了手上的事情匆匆便赶回来了。
但看到出现在雍黎面前的郑佩便有些不悦,这会儿听雍黎又如此清淡玩笑的语气提到郑佩,心中的不豫更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不豫,只觉得想要刻意去隐瞒遮掩些什么,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岔开了话题。
“你特地过来等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大事,我前些时候有很长时间不在京中,想向你打听些人和事。”雍黎才不管方才郑佩说的什么黎贺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这些物事的话,伸手摸上了那把琴,“这凤鸣式制作得极好,形制流畅纹路灵动。只是中间琴面这一段弧度不大对,所以即便岳山是相对标准的四分高度,但想必上弦时会出现很明显的打板问题。”
黎贺听雍黎说起这琴时,并不诧异,他知道雍黎在琴之一道上是颇有些建树的,“难怪我试过几次上弦都都觉得不对,还想着找斫琴师傅再来帮我看看的。可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没有。大观已定,怎可改变?”雍黎直截了当,“这把琴,可做个漂亮的装饰品,想要修修改改成完美的音色绝佳的琴,怕是不可能的。有那工夫,安王兄莫若新制一把。”
听雍黎如此说,黎贺一笑丢开手去,请雍黎外面安坐,似乎也并不想再说琴的事情。
而雍黎却显然是个不愿意配合别人的人,此事有些刨根究底的意思,“你这琴是凤鸣式,这形制少见,你怎么突然便想着做这么一把琴的。”
“凤鸣式”的琴,已知的有记载的,除了雍黎之前的那把“凤鸣”便再无其他出世之琴,所以雍黎有些疑惑。
毕竟当年她的那把“凤鸣”埋葬于平野,也不是没人知道的,而凡事只要跟当年事,有过一点牵扯的,雍黎都会在意一二。
“前些时候偶然间从崇华宫翻到的一本琴史,随意翻看了几页,偶然间便看到关于这凤鸣式的记载,这琴式样古丽,我看着觉得有些兴趣便试着做了做。”黎贺笑道,“我隐约记得你之前也是有这样一把琴的,不知今在何处?我可有幸一观?”
“之前留在华阳,遗失了。”
凤鸣被她留在了平野,陪伴在母亲左右,雍黎并不想提及,便随口扯了个谎。
黎贺也没多关心她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他显然也并不是十分强求,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城外的事情,安王兄忙完了?”
间黎贺没说话,雍黎扯开了话题。
“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外城有两个村镇,据说那日爆炸事件之后,那两个村镇失踪了十数口人。当地府衙追寻无果,百姓人心惶惶,父皇得知后专遣有司官员协助调查,令我同行代为安抚百姓一二。”黎贺道,“这人口失踪之事确实怪异,当地已然将之归于灵异了,人人耳口相传的百十中说法,无不与黎贞府邸爆炸之事牵扯一二。”
黎贺看向雍黎,“所以,你这边对爆炸之事调查出什么结果了没有?”
“没有。”雍黎回答,“这事不会有结果的。”
黎贺诧异,他见雍黎这些日子对那边事情似乎并没有放多少心思上面,以他对雍黎的了解,他还当雍黎是成竹在胸,却并没想到从她这里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他道,“那陛下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没想好。”雍黎摸了摸琴,尤其在岳山处停了停。
“没……想好?”黎贺真不知道她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了。
“这爆炸之事诡异,我着人调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什么头绪来。许是我能力有限吧,如今能做好的,便是尽力安抚好因爆炸之事受灾的百姓。”
雍黎手指沿着徽位略下边一点的位置慢慢摸上去,“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你,你今日出城,没有去城郊别院?”
“成交别院?你是说阿贞如今暂住的地方?”黎贺奇怪,“怎么问这个?阿贞那边如何了?”
“无事。”雍黎见他神色并不似作假,一笑道,“大约是我意会错了。”
她手指微顿,没有动一旁之前黎贺没有上上去的五弦,另在桌上小匣子里取了卷得整齐的最细的弦,“其实,我过来这里,除了是顺道拜访,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或者你也可以是当做交易,与我所求你之事同等的其他事情,只要我能做到,你也可开口。”
“什么事?”对于雍黎所说的有事相求,黎贺一点也不觉得诧异,假如雍黎今日当真只是路过,在这里等自己这许久只是为了拜访自己,那他倒真的该觉得奇怪了。
雍黎手下不停,将那根弦在琴面上比划了两下,抬头看向黎贺,道,“想劳烦你替我往城郊别院走一遭。我心里有些疑惑待解,但你也知道,自黎贞与温卿解除婚约之后,我与黎贞大约连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住了,所以这事,大约也只你最合适了。”
“你要做什么?”黎贺问。
雍黎手下动作极快,那根弦被上在了七弦的位置,她微微拨了两下,又调了调雁足和轸子。
这七弦大约是这几弦中唯一还能完美地安装起来的一根弦了。
一琴独弦,到了真正的大家手中,也是可以奏出最完美的曲子的。
雍黎先是随意拨了两下,试了试音准,然后便是悠悠扬扬的一段。
黎贺并不熟悉此曲,更不知道曲名,不过他听来却觉得,这曲子旋律阴柔飘渺,似乎暗夜雨中,鬼神惊现。
不过因为只有一弦,纵然能奏出曲子的旋律来来,但比之完整的琴显然表现力上面要弱了点。
“一直都知道你擅琴,我这个不通琴的人也能听出其中功力,已非是技巧二字可语了,其中意境若非天分恐数十年之工也难得这样的意境。”黎贺抚掌赞叹,又问,“这什么曲子?听来跳脱闪耀,惊心动魄,却又有些阴郁通冥之感。”
“此曲名孤馆遇神。”雍黎道。
西麓堂琴统中曾有记载,嵇康夜鼓琴王伯林空馆中,见八魅跽灯下,因叱之。对曰,某周时伶官,赐死於此,腐骨未化,愿求迁转,明发,语柏林,掘得遗骸葬之,夜梦八人罗拜而去。康神其事,乃托此弄。
此曲无题、端坐、鬼见、怪风、雷电、喝鬼、鬼诉、鬼出、呼天、曙景、鸡唱和击鼓等十二段,逍遥轻快,阴柔飘渺,惊心动魄,沉重振荡,哭泣怨诉,宏阔光明,每一段旋律都极其贴合。
但其实深入理解,这曲子某种程度上阐述了在皇权倾轧与铁幕风暴下,士人的忧伤与无力。
雍黎奏此曲,未尝没有提点黎贺的想法在。
不论将来是何局面,不论那至高之位最终会成为谁的囊中之物,但就目前的局面来看,雍黎都有理由相信,黎贺是其中之一。
所以,若将来真是黎贺,她还是希望能给天下名士更多的自由和包容,或者说能为天下名士造就一个更加自由与包容的时代环境。
奈何雍黎这以曲传意,表达得实在太过隐晦,黎贺从前又是在战场摸爬滚打的,对这些东西自然也没那个钻研的精神,他能听出这曲子不大一般已经不容易,哪里还能想到更深层次的其中的意思?
“是个好曲子,之前竟没听过。”黎贺道。
雍黎没有说话,只暗暗轻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只是面上细微之处的变化,但落在黎贺眼里却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不由得问,“怎么了?”
“无事。”雍黎一笑,“你方才是问我想要做什么?”
黎贺见雍黎靠着桌子,手指无意识地落在琴面上的云纹上,一时间有些怔然,不过好在也就是那一瞬,他顺手归置旁边散放着的两把斫刀,一边道,“你也知道黎贞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你利用我去对付她,于情于理都不是个好选择。”
“我不是利用你对付她……”雍黎一字字慢慢道,“我是,帮你解决你还未看见的隐藏的绊脚石。”
“呵……”黎贺冷笑一声,似乎想讽刺两句,不过抬头看到雍黎清清凉凉的眼睛,还是将欲待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你不必多想,也不必在我跟前做这情状。”雍黎看向黎贺,“以你能看到的地方,有些事情当无需他人提醒,你既然想要……”
雍黎语气一转,没有说出接下去的那句话,黎贺自然意会,听她继续道,“黎贞不会是你的对手,或许她是与你一母同胞,有些血缘牵绊,但也不可能站在与你同一方向的地方,这些,你当心知。”
雍黎说的,黎贺听在耳朵里,并没有反驳,反而如烙印一般镌刻在了心里。
对黎贞这个妹妹,若说少时尚且有几分回护之情,但渐渐地关系渐远,也越发看清了许多东西。
这其中,纵然有时间之故,更重要的原因,不过还是长久累积来的失望,和看清真相之后的沉痛。
黎贺沉默了许久,他思绪百转千回,抬头见雍黎微微垂首,精致的侧脸迎着天光勾勒出鲜明的轮廓。
他知道某些方面,在某些角度来看,眼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雍黎其实算不得好人他也知道他自己与雍黎许多时候也有着不同的立场他甚至也明白他二人之间,无论现在或是将来,也不乏有相互利用的时候。
明明是这样一个不该去信任的人,黎贺却下意识地选择去相信,下意识地不愿将自己和她放在对立的地方。
“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黎贺这句话不知道是回答雍黎还是自言自语,他看向雍黎的时候,雍黎恰抬头看他。
他道,“你说的我明白,你说的……我可去安排,不过,我需要一个最直接的理由。”
“沈妤没有死。”
雍黎一语惊人,黎贺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雍黎,“你是说……”
“对,原先在宫里的那个,甚至可以说陈使团中一直以和婉公主身份存在的那个沈妤,或许从头都只有一个名头是真的罢了。”雍黎道,“不过你但可放心,沈妤活不过来的,你的正妃之位应该不会再被强塞上一个陈国公主,所以,无论李氏还是郑氏,你若是喜欢,任何一个都可以。不过若在我看来,或许还是李氏更适合做你的正妃……”
黎贺显然心思并不在这里。
正妃?
只要不是心里的那个人,那么是谁都无所谓了。
他岔开了雍黎的话,“你说沈妤没有死,这和黎贞又有什么关系?”
“黎贞的别院藏了一个人,这人是陈使团中人,跟沈妤颇有些关系。”雍黎道,“黎贞,跟陈国势力有牵扯。”
雍黎丝毫没有遮掩,更没有似是而非地试探黎贺的态度,黎贺觉得她仿佛一向都是这样,有时候坦陈得让人害怕,甚至连利用一个人,也都是这样毫无半点遮掩的直白。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黎贺道。
雍黎见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这是同意了,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她也不多说什么了。
本就与黎贺没什么能说得来得话,正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离开。
“还记得之前在崇华宫我问你的事情么?”黎贺问她,“他如今在何处?”
“他?你是说元扶梅?”雍黎道,“他这人,一向古怪不容易接近的性子,不问名利,不讲情面,不畏权贵,所以也更加地几乎没有可供别人抓住的把柄和可钻的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