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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女子压了压嗓子咳嗽一声,声音较之之前说的那几个字清亮了一些,不复方才昏迷久睡初醒时的暗哑,只是语气中不知为何有了一点失落的意味,“不是她……”
那女子大约时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早做好了做个难啃的骨头的准备,她自醒来后除了方才看不清明时扫视的一圈之后,便再也没看一眼除了雍黎之后的那两人。
而当下说完这几个字之后便也不在说话,而是转过头去,对着墙面,不再发一言。
雍黎看着这女子,目光中探究之意更甚,她朝林轶与冯子肃道,“劳烦冯兄随林轶在外间等我片刻。”
冯子肃听了这话,自然知道雍黎是有话想要单独问这女子,当下一言不发抱了剑出去。而林轶却有些担心地看着雍黎,又往床上女子看了眼,显然不太放心雍黎一个人在这边。
“放心,无碍。”
雍黎朝那女子脚上看了一眼,那女子脚上套了一个细锁链,锁链地另一端扣在墙内,而锁链虽细却是精铁锻造而成。寻常有些武功地男子想要挣脱这个怕都不是个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这个女子。
林轶没再说什么,退出屋内,却没走远,还是守在门口。
雍黎往那女子身边走了两步站定,又问了一遍,“云鹤是谁?你为何将我认作她?”
她这个问题并未得到任何回应,雍黎道,“我曾见过你,去年秋,在蠡州。”
那女子动了动,突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一摸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易容已经没了,露出原本丑陋的疤痕。她并不在意自己脸上丑陋的疤痕,只是每每看到这疤痕,便想到它背后所代表的丑陋的人性,那种丑陋是让她每每想来便欲作呕的。
那女子没有回答,雍黎却继续道,“其实那时不过是黑夜中见得你一面,我当时并未仔细记得你容貌,倒是你脸上的疤痕和你的脸型轮廓我没忘得彻底,所以方才一见着你的原本容貌,我便想起来了。”
良久之后,那女子慢慢开了口,回答的却是雍黎的第一个问题,“她是一个有着月之光华的女子,这世上……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人,虽清冷却也明丽,虽孤傲却也温暖,只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慢慢坐起来,倚这墙壁靠着,目光却慢慢地朝雍黎看过来,她声音低而浅淡,道,“她该是天下之明珠的,只是谁知世事拨弄,人力何以违抗?你……,和她确实有几分相似。”
雍黎正思索猜测着她话里的这人到底是谁,是不是与自己也有着什么关系,那女子却又开口道,“她是我的一个故交,你也不必深问,便是问了,也要看我想不想回答。我想着你今日来此必然也不是只是为了来跟我闲聊,你若是有什么其他想问的,便问吧。”
这女子之通透清醒,让雍黎有些诧异,她言辞之间利落自矜,对于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知道是太过清醒明白,以至于毫不在意了,还是太过迟钝,反而未多加深思。
她甚至未曾对雍黎的身份加以试探,并据此提出最利于自己的要求来。
不过干脆的人,雍黎向来是最喜欢的,她也不喜欢弯弯绕,昏暗的室内,她黑沉沉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女子,问道,“其实你是真正的沈妤吧?”
这一句话,虽是问句,却十分笃定,那女子显然没想要雍黎会这么简单直接地一问,更没想到这简单直接地一问却如此准确。
“你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再有此一问?”那女子看着雍黎的那双眼睛,同样的清透明亮。
雍黎一笑,“确认一下而已。万一猜错一步,岂不是我后面所有的推测都得完全推翻?得了你准确的答复,自然最好。”
那女子怔了一怔,觉得雍黎那浅淡道极点的笑意,却十分的晃眼,她想要抓住那笑容,想将那笑容藏在阳光灿烂的春天里的花朵里,而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如此荒诞。
大约是她盯着雍黎看得世间太久了,雍黎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尴尬,只是觉得被这么一个人深切探究的目光看着,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奇怪。
她还未开口,沈妤却已经问她,“你当真……不认得云鹤?”
她这问题一问出口,又觉得不该有此如此一问,毕竟方才雍黎的话已经算是回答了,只是未曾得到最确切的回复,终究还有些期盼。
雍黎又是一笑,这次的一笑,却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清淡的嘲讽,问的还是那一句话,“云鹤是谁?”
沈妤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意味,也知道了她这重复的一问,其实已经是最明确的回答了……她不认识云鹤。
沈妤沉默了下去,雍黎也不说话,一时屋内只剩下屋内墙角灯烛燃烧的轻微的“噼噼啪啪”声响。
许久的沉默之后,还是雍黎开了口,“你既然不是与陈国使团一起来的,那么你是如何来定安的?使团中的和婉公主,又是谁?”
“沈妤死了……”沈妤一开口,便是这一句算得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还未等雍黎发出什么疑问,她便又开口,“不过沈妤是死是活,原本也不是个多么重要的事情。毕竟她没有死在天下人眼中,只要有人不想让她死,那么只要有这个名字在,她总还是活着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甚至听起来根本没有什么逻辑,雍黎却基本猜测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果然沈妤继续道,“我自戕死遁,但陛下瞒住了我的死讯,所以和婉公主仍然是等着前往上璋和亲的和婉公主,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乎,这个和婉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要的,不过就是将一个和婉公主沈妤送进上璋,送进定安,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名正言顺出入贵国宫城的人。”
这几句话算是明白地解释了前因后果,沈妤假死脱身,陈帝得知她的死讯,却并未公开,而是直接隐瞒住了,然后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另安排了一个“和婉公主”送进了上璋,或者甚至还不只一个。
至于沈妤为何自戕死遁,雍黎也还没有追问,不过直觉里觉得应该是与管蒯有着什么关系。
那日管蒯与这女子之间的言辞往来,甚至言语中涉及人伦的那些真相,雍黎没有点破,她也下意识地觉得她所知道的这个真相大约也算的上是个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现在并不是点破的好时候。
“所以,沈慕和沈蒙知不知道使团中的不是真的你?”
“大约不知道吧?”沈妤一副完全不关心的模样,淡淡道,“若是知道了,或是从哪里察觉了,想必也是会当作不知道吧?毕竟对他们来说,和婉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
确实不重要。
雍黎也露出一丝冷笑,对眼前这个真正的和婉公主的通透,倒是有那么一点赞赏,赞赏之余,也对她的身不由己有了几分同情。
“他们一定要送个人来上璋,追根到底有何目的?”
沈妤看着雍黎,并没有立即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道,“你问了我这么多,总该先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吧?”
“你不知?”雍黎反问。
“有那么点猜测吧,不过还是……”
雍黎打断她,“你不必深问,就是你的猜测。”
“所以抓我来此的,也是你的人?”沈妤又问。
雍黎并不知道之前谢岑是如何遇到沈妤并控制她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准确地笃定这女子便是真正的沈妤的,但此时听沈妤说来,她似乎是没有见到谢岑的,更加不知道他的身份的。
“算是吧。”雍黎倒不是怕她发觉自己与谢岑的交往甚密,而是有些担心以谢岑的身份,这般明显地插手在陈国与上璋的这段关系中,难免又是一个可能横生地枝节。
“那你可以再坦陈一些,困我于此,究竟有何打算?”方才那问题,沈妤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竟然也没有追究下去。
“我对你……,说实在的,还真没有什么打算,知道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收获了,也让我更加确定了一些事情罢了。”雍黎看着眼前这面容有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狰狞的女子,却觉得她眼中有种清冽的光,而那种清冽的光芒与再蠡州初见她时她所表现出来的哀痛死灰之色不同,反而时带着种深藏的渴望。
那种甚至说不清是对什么的渴望,却不知怎得莫名地触动了雍黎心中某处柔软,不过也只一瞬而已。
她道,“其实,只要你解答我几个疑惑,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护送你安全地离开上璋回陈国去。”
“不!”沈妤这一个字拒绝地干脆,雍黎眉毛微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想等她的解释,沈妤却立即道,“我不想离开上璋,我更不想去陈国。”
“为何?”
沈妤突然笑起来,她那笑声不大,浅浅淡淡,甚至有些温柔好听,只是从中却体会出来一种莫名的绝望和惊惧,她声音有些低,不像是说给雍黎听的,倒更像是喃喃自语,“天下之大,不谈时局之混乱,便是对我自己的处境,如今看来,大约也只有上璋是最安全最适合躲藏的地方了吧?”
“躲藏?你要躲谁?”雍黎倒是没有“事不关己不开口”的自觉,很自然地便问出了口。
被制的那人声音高亢尖锐,仿佛是女子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听来着实怪异,仿佛被捏了嗓子的鹅,随着她怨毒的诅咒言辞,愈发衬出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出来。
下面似乎静了静,然后雍黎听到那男人对掌柜道,“她与我有几分旧怨,一直尾随我而行,不关掌柜的事,掌柜的若无其他事,这人就交给我处置,如何?”
掌柜的自然满口答应着离开,片刻之后重归宁静。
“如何?”他看着对面女子掩在发间一直蔓延到脖颈以下的疤痕,那般狰狞的疤痕毁了这个女子所有的青春与荣光,他冷凝的目光里隐有些疼惜,而语气却一贯冰冷,“这是第三次,你以为若我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那女子抬起头来,覆了半边脸的疤痕丝毫不掩她眸光的清冽,那清冽中哀痛死灰之色尽显,她看着那人,唇齿间一字字刻出刀锋般的怨毒,“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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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人伸手拨开她额间的发,笑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要杀他?还是问我为什么要留你性命?”
不待那女子回答,那人继续道,“杀他是不得已,留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你是我女儿。
你是我女儿。
……
这般平淡的语气,这般轻巧的辞色,这般掷地有声的句意。
那女子僵坐半响,突然凄厉地笑起来,“哈哈这般谎言,这般谎言……你如此狠毒,用这般罪孽困住我一生?我告诉你,你休想!”
“如你所知,我不是好人,但我还不至于撒这样的谎。”那人语声平静,神色全无一丝恼怒,完全不惮于承认自己不是好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和他终究……,孽缘……”看着他一如往常平静的神色,那女子似乎终于断了心里最后一根弦,她喃喃低语,忽的又抬头死盯着那人,冷冷笑道,“你就是如此安然地将我和他推入死局,然后眼都不眨地便弃了他?你还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有你这样的父亲是他的悲哀,我承了你的骨血我都觉得恶心!”
“你不必觉得恶心。”那人似乎丝毫没有恼怒,语气平静,“你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你,你走吧。”
下面似乎静了静,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瞬被寂静代替。雍黎似乎想到什么,她闭目静坐,直到在脑中将这一番对答准确的对上隐于积年的某桩旧事,良久,睁开眼看向大陆之北,漆黑深邃的眸光敛过一丝不可言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