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黎含笑颔首,见他拱拱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利落地扬鞭而去,觉得这人也是个爽朗疏阔男儿。
只是,即便是雍黎自己,也摸不清他心中真正所想,也不知道他如此清醒的放任局势变化,究竟是何原因。
人人心中都有隐秘而不可言的事情,那些事情大约能让人所有言行因此不得以常理计较,别人眼中所有的不可理解之处,大约在自己眼中便是甘之如饴。
雍黎想到自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一生她富贵已极,她受封宣阳公主,掌华阳三州封地,又是璟王府的嗣子,将来璟王四州封地也在她手里。她本就不是个看重权势的人,若她愿意,本可以只做个人间富贵花,活得自在安逸,不管世间事,甚至可以如祖父一般,游历天下,行遍世间山山水水。
但偏偏,她到底是选择了最困难最坎坷的那条路,而若说缘由,也不过是她心中执念,旁人不得而知罢了。
雍黎一向若是直接回千古高风,都是从西门走方便些,今日黎贺送她,并不知道他这习惯,而是直接将她送到了璟王府正门。
等穿过璟王府到达千古高风的时候,二更已经过半。
千古高风一片寂静,唯清疏阁最顶一层东西两侧各一盏明灯耀眼,是以提醒入夜园中各处保持寂静,勿要喧闹。
进了千古高风,雍黎没有回自己日常起居的半瓯茶,而是直接去了清疏阁。
清疏阁最顶层,谢岑正坐在回廊上,他看的方向仍旧是西边那处阵眼的方向。只听到楼下些微脚步声渐渐上来时,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你今日回来得可真晚,原以为你这性子筵席过半便要偷偷离席的,想着大概起更末便能回来,再不济最迟二更初,谁知竟等了这么久,可是遇着什么事情了?”
“是遇着了点意外,故而耽搁了些。”雍黎道,“劳你久等了。”
她微微探也往西边看了看,正瞧见夏辉亲自带着人守在外围,巡逻的路线也十分有规律,心下满意他地严谨周到。
而将目光略略收回时,就着月色看清楚那处池子与白日里又有些不同,之前挖开地深坑里面之前裸露出来的机簧排列,明显与先前已经有些不同了。
雍黎诧异收回目光,看向谢岑,有些惊讶于他这样快的速度,问道,“你已经安排好了?”
“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也不来,横竖无聊,我便向你那府卫首领,叫夏辉的那个,借了几个人,先将这边安排归置好了。”谢岑道,“好在你提前与他打了招呼,他见了我倒没有犹豫,直接便按着我的要求安排了。”
“你倒是快的手脚……”雍黎嘟哝一句,又道,“是这样就好了?不会这么容易吧……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自然。”谢岑道,“所以我等你同去呢。”
“去哪里?”雍黎疑惑。
谢岑指指西边淑仪公主府邸的方向,朝她轻轻笑道,“淑仪公主府邸一游,可有兴致?”
雍黎虽不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却也知道大约是他安排阵法还需要在对面也做些手脚才能完备。
只是更改这样一个宏大阵法使之反噬回去想想也知道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怎么听这家伙说起来竟就像着如此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雍黎不由得再次掂量起他的能力,大约自己所见识到的他到目前为止所表现出来的,不过只是他十之一二的能力手段,只是认识这么久了,也相处过那么久了,她终还是震惊于此人行事的举重若轻。
不过面上却照旧一笑,“何时?现在?”
“对,就今天。”谢岑道,“今日是最合适做手脚的时候,明日夜晚是他们原先选定的启阵之日,而恰恰好也是我选定的反噬之日。我很期待明日见着暗中那些人猝不及防的惊愕神情……”
“为何是明日?”雍黎不解,“明日有什么特别之处?”
谢岑指指天上明月,示意雍黎看,月满如玉盘,月光越发亮堂,隐约见着月中的阴影便越清晰。
“一贯有俗语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正常来说,十六日的月亮确实要比十五日的月亮更加圆满,只是明日,大约也看不到什么好月色了。”谢岑见那冷月清辉,目光里有几分笃定,他擅长推演之术,于天文星象也有涉猎,“明日有月食。初亏大约在子正后一刻钟,丑初二刻前后复圆,而食甚却正巧在子丑交界时那一瞬。”
当日之冲,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谓暗虚,在星则星微,遇月则月食。
云老先生也喜好推演之术,也常观星象研究其变化轨迹,雍黎师从于他,即便未曾在此道上花太多心思,但多多少少也是能知道些的。只是关于此道,她知道的虽较寻常人更多,但若想要推演出包括初亏、食甚、复圆等在内的具体的月食过程中每个结点的时辰,她却还是要多花些功夫的。
但这人,似乎却很轻松地便推演出了?
谢岑继续道,“食甚时分正是最适宜阵法启动的一刻,那时月亮光影将完全被遮蔽住,但此时前后会看到月亮四周表面呈红铜色,暗红色或者橘色。那时众人目光大约都在天上,对这天狗食月的异象想必较别事更加关注,而那时也正是暗中动手的最好的时机。”
谢岑笑道,“你这清疏阁顶层是个观赏看戏的好地方,明日我是要来验收我今日一番辛苦的成果的,你可要记得在这里给我留一个好位置。”
“好啊,明日一起。”雍黎靠着门框,很大气道,“饮酒赏月食,顺带看看好戏,别有趣味,一起一起。”
谢岑又是一笑,起身,很自然地拉过她的胳膊,“走,咱们去淑仪公主府转转。”
好吧,转转?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胆大妄为自恃功夫好的傻大胆,偏偏这傻大胆自己去冒险摸黑做些鸡鸣狗盗偷鸡摸狗的事情时,还喜欢拖着别人一道。
雍黎便是那个被拖着的别人。
她被谢岑揽着从淑仪公主府的南侧外墙檐翻过去,身形很是利落漂亮。
她二人并未再从千古高风西边绘吾池那边走,谢岑带着她翻墙出了千古高风,略微绕了两条小巷子,从淑仪公主府防守最薄弱的南侧寻了个位置翻了过去。
至于为什么要翻墙出去,雍黎没有问,但她想着,若她真问了,那谢岑的答案大约该是“方便”二字。
至于为什么淑仪公主府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是南墙一侧,雍黎还是没有问,但她想着,她若真问了,大约得到的回答不是“猜的”便是“算的”,至于若再深问“怎么猜的”“怎么算的”,谢岑大约没什么那什么心思去一一仔细地解释。
她也不说话,只跟着谢岑走。
从方才开始,即便已经进了淑仪公主府,雍黎的手腕和衣袖仍然被谢岑虚虚拉着,一点也没放开,还甚是体贴的关照两句,“这一路不亮堂,你跟紧我,小心些。”
雍黎也当作没有注意到她此刻被某人牵着,目光却旨在淑仪公主府内各处建筑逡巡观察。
这是她第一次来黎贞这个府邸,之前温卿和祝词都说她这府邸有些建筑设计十分奇怪,她起初并未留意太多。毕竟贵胄人家府内有一二密道暗室也是常常有的事情,并没必要留意太多,而自发现这件事情以来,她几乎可以断定,黎贞府邸布局,大约是早有的伏笔,她大概是早就想借此对自己动手了。
只是她那府邸是去年端阳时皇帝陛下赐下来的,原本时明熙朝时宁国公府邸,后宁国公获罪,这宅子便由朝廷收回,之后便空置了许多年。
这宅子被赐给黎贞后,陛下也曾下令专司此建造事的内务府将宅子再略做些修葺整改,而当时的黎贞便说这宅子是她自己往后居所,有些地方想要亲自设计整改。还道,准驸马温卿也园林建造一道也略有建树,特地求了陛下让温卿协助她建造园子。
温卿迫于陛下旨意,自然不敢不遵从,黎贺那宅子便再温卿偶尔给的一两处修葺整改的建议下,断断续续从端阳后半个月一直建造到八月底才算完工。
至于黎贞为什么让温卿在她建造园子,做这些长远计划的手脚的时候,过来插上几手而完全不担心被温卿发现而败露。
雍黎想着除了黎贞自有万无一失的准备之外,或许当初她对温卿尚有两方面刻意吧?当初温卿是黎贞的准驸马,黎贞自然对他也有些耐心和试探,若是能将温卿拉到她自己的阵营自然是最好的而另一方面,大约也是对往后之事可能暴露的一手准备吧,若有一日她所图谋之事败露,那么整个园子温卿有参与设计建造,自可作为她的人证,而若是这人证没什么作用了,大约还可直接将人推出去做替罪羊,而自己疑问摇头三不知便好了,毕竟这园子建造她可以说自己完全没插手,园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自可只说不知便好了。
此番细细想来,雍黎不由觉得黎贞这番打算之缜密也是少有人能及了,只是照着雍黎对她的了解,黎贞此人大约在内宅宫斗之事上或许还有些手段,但这样周全缜密的布局和计划,怎么看也不像是她自己的手段。
“你慢些,咱们去哪里?”雍黎略放慢了脚步,拉住他,问。
谢岑顺势也略走得慢些,回过身去看被他拉着在侧后方的雍黎,“自然是去琼华台,那里是个好地方,前日经过的时候便发现了,难得今日有暇,自然是要探一探的。”
自从黎贞搬去别院居住清修,这公主府已经空了有一两个月了。她身边亲近习惯伺候的够跟去了别院,只留下些老实的仆从侍女在府里守着园子。
所以这些日子这府里十分清净,入夜之后更是少见得人往来走动了,故而雍黎两人进府后一路行来,只躲开了一队巡逻得家丁之后,便再未遇到其他任何人。
“前面又有一队家丁巡视,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谢岑拉着雍黎一起往旁边一座低矮的灌木林子里躲了,一边又在她耳边低低道。
雍黎点点头表示知道,又问,“今日这府里防守如何?比之前两日……”
谢岑四周看一眼,笃定道,“之前守卫如何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今日守卫明显便比我前日从这里过时要增加了许多。”
“确实?”
雍黎有些奇怪了,她并未收到任何关于黎贞回京的消息,便是今日中秋宴,黎贞也早早地递上折子,说了些往来不便,此次便不回来的话之后,皇帝陛下也并不在意她任由她去了,所以此次中秋夜宴黎贞也独自留在城外别院,没有回宫。
既然如此,这府里没个主人,为什么突然增加了人手巡视?莫非也是为了明日?
“我不会看错。”谢岑见那队巡逻家丁已经离开,立刻拉着雍黎绕去另一条主道,边走边道,“其实今日过来,其实还有个目的,想跟你一道,确认下我心中的一个猜想。”
“这府里有其他人?”
她随意一句,谢岑已然面露赞许地看过来,轻声笑道,“果然你我二人心思一致,所以这事我更当拖着你一道了。”
雍黎但笑不语,谢岑已经拉着她绕过了两个风格各具特色的小楼建筑,然后借着一片小竹林的遮蔽,在一汪小水池前站了站。
说是小水池其实不妥,这是一个小湖泊,湖泊与半隐湖同源,一道流进外湖,只是这小湖的面积实在是小,与面积颇大的半隐湖相比,看起来也真的就只是个小水池了。
这“小水池”名字叫做引芳湖,面积不大,却十分精致,与周围景致楼阁相互呼应,各有借景。而这府里那座早引了他们目光注意的琼华台,正是建造在这引芳湖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