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那样……
雍黎将剩下的杨梅羹往前面一推,如果真是那样,那这些事情,她何必去插个手呢?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让皇帝陛下自己头疼去岂不是很好?
但是……
雍黎暗自苦笑,自己大约还真是不能彻彻底底地放开手去。
当时祝词说,不明白自己一边极力想要将璟王府和华阳府孤立于朝野纷争之外,一边又忍不住插手朝中之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般矛盾究竟为何,她虽常以母亲为借口,觉得这是母亲的选择,那便沿着母亲母亲会走的路走下去吧。
但其实仔细想来,雍黎自己心里也知道,那些也不过是个借口,是个让她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安心的借口。说到底,她其实自己心里是愿意的。
午后的日光洒在定安宫城青色琉璃瓦上,越发耀眼出近乎如盛世的光辉,雍黎看出去,有一群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白鸽,越过宫墙而去,于天际留下一个个纤小而灵动的影子。
雍黎不由得一笑,仿佛什么都朗然开来。
罢了,罢了,顺心而为便好。
外殿的桌子上,明绛早让人搬了四个透明的琉璃罐子来,一排放着,看起来十分精致。
这些琉璃罐子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制作的工艺大约也繁复些,都是地方进贡的,雍黎寻常酿酒时用的都是普通的陶罐子,但有时候兴致来了,想酿些色泽好看的果酒,用的都是这种琉璃罐子。
时间久了,成安帝渐渐知道了她这个小意趣,后来进贡到宫里的琉璃罐子大多是紧着送到她这里了。
她这些年酿酒酿的习惯了,手里动作也快,不多时便将满满四罐子杨梅密封好了,写了签子贴上,便让人连同上次酿的石榴酒一起,小心地抬去元铭宫她专门辟的一处酒窖里存放着。
已近申时末,雍黎洗了手,随便换了身衣服,便往太后那边去,今日晚宴她是想跟着太后一道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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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初一刻,上璋诸朝臣宗室齐聚福安宫,成安帝也在众人等候中姗姗来迟,一番礼仪完备之后,各自入席安坐。
雍黎没有应太后所言在上首坐在她身侧,而是照原先礼部安排在陛下左侧下首雍寒山的身侧,而她与雍寒山对面,正对着陈国诸使。
宴席开始,宫人们陆续送进来佳肴酒水,而场中歌舞渐起。
对面沈慕却突然举杯朝雍黎微微一照,雍黎也端起酒盏,客气地回礼,微微抿了一口。
她这小小的动作,也引得了雍寒山的注意,雍寒山微侧头看了雍黎一眼,见她神色如故,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
场中一舞毕,舞女们陆续退下去。
成安帝端起酒盏,向陈国来使坐席的方向一举,朗然道,“得与友邦来使,共度此佳节,实是我上璋之幸。薄酒素馐,慢待贵客,还望诸位莫要拘束,一切顺意才好。”
“上璋陛下太过客气,吾等在京数日万事顺心,贵国礼部安排甚好,事事妥帖,小王在此代替弟妹及诸使谢贵国热情款待。”
说话的是沈蒙,他给人的感觉一贯是温文尔雅的形象,却不想打起官腔来也有几分像模像样,言辞间也是在是客套得很了。
“如此甚好,朕也得放心了。”成安帝朗然一笑,“今日中秋月圆,贵国和婉公主又即将嫁与我朝安亲王,佳节又逢良辰,实是喜事,朕与诸位共饮一杯。”
众人听得此言,皆举杯起身,一阵阵“恭贺陛下”“上璋万年”之类的吉祥话之后又各自安坐了。
歌舞又上,一派祥和。
雍黎兀自喝酒,今日桌上安排了两种酒水,一种是度数略高点的清酒,一种便是类似果汁的并无太大酒味的果酒。雍黎喝的是果酒,自斟自饮很快便将自己桌上的一壶都喝完了,她朝身后侍立的宫人招招手,示意再上一壶,却被雍寒山拦住了。
他拉着雍黎,悄声道,“这果酒喝多了也醉人的,你少喝点。”
雍黎不置可否,却也没再要,只听雍寒山又朝那宫人道,“酒水且不必再上了,今日膳房可有为宴中准备什么果饮?”
那宫人道,“有的,膳房特制了杨梅露,为防有不擅饮酒的,可饮些杨梅露或者酒后薄醉的,也好喝些解解酒。只是瞧着还未有需要的,便暂时没有上。”
“杨梅露倒还罢了,你送一盏来。”雍寒山吩咐道。
那宫人应了一声,便要去取,却又被雍黎唤住,“吩咐下膳房,若是多的便给每桌都上一盏吧。”
她指指下面几位不善饮酒,但在这种场合却仍旧不可避免要喝几盏,此刻也都有些面色薄红的朝臣,“那几位大人大约需要解解酒,给他们送杨梅露时,略悄悄提醒两句,就道,酒水可止,可以杨梅露为代,万勿醉酒,陈国来使之前,莫要失了我上璋风度。”
那宫人顺着雍黎目光看过去,仔细瞧了,立刻便应了,自去传达安排去了。
雍黎却微微偏头,朝身后觅铎使了个眼色,觅铎会意,借着众舞女退场时的一小阵的骚动,悄无声息地也退了出去。
雍寒山再次看过来,没说什么,转头去也自斟自饮了一杯。
雍黎却一笑,“父王倒是低调,看起来今日大约真的只是来吃饭的。”
“今日中秋夜宴若是往年时候,大约只是陛下赐宴,还能略松快些,偏偏这次陈国使团在,这中秋夜宴性质便变了,便不再是中秋赐宴,而是国宴了。款待来使,并与之交涉的事情。本就与我无干,倒不如暗自轻松些。”
大约自那日二人说开之后,也算略解了心结,雍寒山与雍黎相处,言谈间倒是少了许多从前欲言又止的顾忌模样,反而随意了许多。
“父亲通透,作壁上观自然最合适不过。”雍黎一笑,“今日大约会有一出戏看。”
她说得如此毫不遮掩,雍寒山倒是十分不解地看向她,“你安排的?”
“也不算是,我只是推了一把,想知道些我想知道的事情罢了。”雍黎越过对面正凑近低语的沈慕和沈蒙二人,看向他们身后面纱半遮的沈妤,沈妤对上她的目光一顿,然后却微微有些躲闪了开去,不再看过来。
雍黎又问雍寒山,“您觉得这场联姻,可会有变?”
“虽说如今看来一切正常,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大约是不能成的。”雍寒山道。
“父王与我是一样的感觉。”雍黎笑道,“不过不管成与不成,对上璋来说都有对应可走的路,也不必忧心太多。”
雍寒山点头,确实,上璋与陈国之盟约,本就是表象,上璋明白,陈国大约也是心知肚明的,至于陈国为何愿意表现出如此积极的态度,大约也是想借此机会并以此为借口,在上璋使些什么手段吧?
场中突然安静下来,沈慕起身,朝成安帝敬酒,道,“小王祝陛下中秋之喜。”
他这祝酒词说得简单朴实,成安帝却不在意,面带笑容了也饮了一盏酒。
却听沈慕又道,“家妹和婉不才,并无十分出众才艺,倒是于七盘舞一道,还算拿得出手,故而依着我陈国风俗,特为今日之宴会准备一曲,愿以相和歌,答谢陛下盛情之意。”
七盘舞又称盘鼓舞,是一种陈国特有的一种风俗舞蹈,一向在陈国大宴小宴中都是必有一舞的。七盘舞初初是群舞,舞者有男有女,是受宴请一方家中小辈充当舞者,为答谢主人家盛情款待的一种舞蹈。但渐渐的便就演变成了独舞和群舞两种,也不必是主人家或客人家小辈充当舞者,也多是请舞姬艺伶来表演了。
七盘舞起舞时,按表演者技艺高低,需要将数目不等的盘、鼓覆置于地上。舞者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累跪,踏舞出有节奏的音响。或飞舞长袖,或踩鼓下腰,或按鼓倒立,或踏鼓旋身,手、膝、足皆可应乐触及鼓面拍击出声,或单腿而立于鼓上,或自鼓上纵身而跃。舞姿翩然各异,最是优美矫然。
“和婉公主有心了。”这种宴会中献艺的场面也不是少见的,成安帝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便累公主一舞了,也让吾等开开眼界,看看贵国不同于我国之风情。”
方才沈慕起身时,雍黎注意到沈妤以及离席自去准备了,成安帝话落,立刻便有陈国使团中的侍者送进来鼓、盘等物,两鼓在前,七盘在后,排列有致地置于大殿正中。
随后鼓点声起,一断三连,重而有序,节奏气势甚为合契。
雍黎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地看过去,沈妤已换了一身朱衣长袖,自殿后而来,她一步一点,合应鼓声。
直至近前,作为配乐的鼓声顿止住,而沈妤长袖微展,一足立于鼓上,一足轻勾回挑而定。
大抵也是因他陈国所谓的风俗,沈妤面上始终蒙着面纱,雍黎看不清她的神色,偶一看到她的眼神,却觉得她今日大抵又有几分异常。
不同之前的或嚣张跋扈,或温柔求怜,她今日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韵致,那种韵致中是柔缓而吸引人的媚。这种柔媚,方才她安静坐于席上的时候,并未那么浓烈地展现出来,而此刻她长袖细腰,身姿窈窕,却将那柔而媚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接着又是一声重鼓,这一重鼓之后沈妤腾踏纵跃,如飞燕轻盈,长袖回旋如飞雪。在快节奏的乐声节拍中,轻捷地腾身跳起,而后又急速地重心落下,以足跟与脚趾巧妙地蹈击盘鼓,身体却微微后倾做跌倒姿势,而后又立即回还,磨击鼓面。
沈妤地这整支乐舞,时而此起彼伏,十二急切如雨,其中自有刚柔并济之气势,确实是一段好舞蹈。
一舞毕,众人不管是懂舞蹈的还是不懂舞蹈的,皆齐齐十分给面子地鼓掌喝彩。
成安帝也拊掌一二,笑赞,“这七盘舞实在精彩,公主技艺非凡。有劳公主了,还请入座略休息一二,再用些酒水。”
方才雍黎倒是在瞧沈妤那舞蹈的,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席上一直安静低调的黎贺,却在众人目光被吸引去舞蹈上之时,目光凝定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又是一贯对别人目光十分敏感的人,当下便顺着他目光回视过去。黎贺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坦然地正大光明地毫不遮掩地对视过来,不由得有些一怔。
他一怔之后,不免尴尬地一笑,随即端起酒盏,掩饰性地朝雍黎一照,然后一饮而尽了。
雍黎看他如此,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作为两国联姻的主人公之一,按理来说黎贺即便见不得陈国和婉公主,也当在作为公主兄长的沈慕与沈蒙面前露个面寒暄一二,但自雍黎进来福安宫,便见着他一直安静地坐在自己地席位上,而所有心神都没有在陈国公主和陈国诸使身上分毫。
大约是他二人地这番不着痕迹地互动,被将将结束舞蹈的和婉公主瞧在眼里,大约是见不到自己的准夫君与别人眉来眼去,即便成安帝出言让她回席安坐,她却照旧立于殿中不动。
只是微微转过身来,看向雍黎的方向,语声轻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声音确实娇而媚的,只是一句话后上挑的尾音,却让人听来觉得很刺耳。
“不知宣阳公主觉得我这一舞如何?可入得了您的眼?”
雍黎看她一眼,原本的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明显,她捏着小盏,状似在研究那小盏壁上反射的光芒,不过不经意间才舍她一二目光,雍黎慢慢道,“搦纤腰而互折,嬛倾倚兮低昂。连翩络绎,乍续乍还。裙若飞燕,袖如回雪。和婉公主天人之姿,怎会入不了我的眼?”
雍黎这话并未让沈妤满意,她的语气反而渐有些咄咄逼人了。
“既然如此,那为何方才宣阳公主目视他席,却未舍一二目光于我之舞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