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贞的公主府有些异样,她今日设宴的琼华台结构奇巧精致,表面看来虽无异常,但据我的观察其中奇绝心思非同一般……
雍黎突然想起之前温卿也说过这样的话,当初黎贞这府里的园子据黎贞自己说是温卿受命给设计建造,但听温卿的语气,大约他不过就是给规划了下园子的景致布局,府中包括那琼华台在内的整体布局却不是他动过的。
而今日谢岑不过就经过一下便也发现了,还专门与她提出来,大约是得抽个时间去探查探查了。
“你说的这,我之前也有所耳闻,不过却并未太过关注。”雍黎皱眉道,“既然你也提及,怕是还得让人去查查。”
她转头,正看到谢岑直直看着自己,目光坦荡却带着一点说不明的幽深,她随意岔开话题,道,“我这些日子未在府里,也未曾关注你的消息,你这几日都在哪里落脚的?”
“广陵涛。”谢岑看着她,微笑道,“你之前给我的玉佩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我在无论在哪里的广陵涛,无论是吃饭住宿都用不着掏银子……”
雍黎自然知道他是在说笑,那玉佩并不是普通的玉佩,而是广陵涛内部所用,可调用广陵涛半数人力物力的信物,谢岑若真的将那玉佩拿出来抵住宿吃饭的银钱,只要给广陵涛各处的管事们看到过,毕竟一个陌生人持广陵涛内部信物,必然是要上报到席岸那里去的,而席岸也没道理不会与自己汇报。
雍黎一笑,“广陵涛那边虽不错,环境也比寻常客栈好些,但终究也只是个客栈,总会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你这次既然来定安,我自当为东道,我在城西有座宅子,虽然不大,不过三进院落,但自带了一个小花园,精致布局也是相当不错的,你若愿意,可搬过去住。那边一向空着,我大约也就几年前偶尔将那里当作闲来散心看书的小书房,如今只留了几个仆从看屋子,你若有随从人等搬过去也方便。”
她略想了想,又道,“那边屋子是我幼年时买下的,当时似乎还是扶梅出面帮我买的,几乎每人知道那座宅子的主人是我,更不会有人将之与璟王府联系上,你可放心。”
雍黎考虑周全,甚至觉得谢岑可能有所顾忌的细微之处都想到了,便一一与他解释了。
谢岑其实本想说不必麻烦的,但忽一想到雍黎方才说的她的那座宅子在城西,而他记得没错的话,陈国使团目前所驻的官驿云山别院,也是在城西。
既然都在城西,那倒也是方便,谢岑笑道,“凤归的好意,我却之不恭了。”
“今日大约略晚,我让人先去洒扫一番,明日一早我派我身边的亲信去广陵涛接你,与你们带路。”雍黎见他应了,心下有些欢喜,忽又道,“我听说此次长楚并未派出使团过来,你身份到底特别,虽说我那地方还算安全,盯着的人少,但你还是要千万小心些。”
此次上璋安亲王与陈国和婉公主成礼,其实说来是两国的大事,必然是要昭告天下四海的。按理来说作为天下三大国之一的长楚,定然也该是收到请柬,派出使团前来恭贺观礼的。
但不知为何,上璋与陈国似乎同时忘记了这事,根本都没有想过派人去长楚而长楚却更加表现出了合理的沉默淡定,仿佛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也根本没在意这回事儿。
所以对于这两国盛事,整个定安,来的他国使团,也不过就是陈国一方,这也显然是有些不同寻常了。
“你的地方,我自然放心。”谢岑道,“不过说起长楚为何没派出使团来,我倒确实不大清楚,我已许久未曾回青川,我皇兄那边有没有收到邀请?如果收到了,又是为什么没有派使团过来?我倒确实不知了……”
“哦,原来这样……”雍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果然我们两个都是不大愿意管事的,虽然我之前被派为迎亲主使,不过说起来,派我过去大约也就是用一用我的身份,给他陈国一些我们该给的面子罢了,使团中的一应事务章程,其实我也并未插手多少。”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在向我炫耀你的讨巧,偷懒不干事儿。”谢岑笑得颇有几分开心,“其实,我此次也是偷溜出来的。”
他微微往后一仰,背后正靠着石桌,语声漫漫,很有几分舒坦,道,“实不相瞒,我在外游历有一年多了,也没回过青川,我皇兄前后派了几波人出来寻我,上次你遇到谢竭,他本也是出来寻我的。我其实也明白我皇兄的意思,但是大抵还是觉得朝堂风云,比不得在外散漫游历更舒坦,虽明白迟早要回去的,但什么时候回去,也得我自己说了算。所以我选了定安作为我回去之前的最后一站了,往后恐怕也没那么多闲散时间由得我挥霍,如此难得的机会,自然想要将定安各处都游览游览,我想请凤归做我的向导,可好?”
谢岑目光中始终盈盈着一丝笑意,他语气半真半假,大约还有着几分玩笑,雍黎自然也能听出他的几分真几分假。
毕竟这家伙虽说是在外游历,但有谁在外游历着还时不时插手的别国的事情,从陈国到上璋,都有他的手笔,甚至在他长楚,也游历着游历着,玩儿似的灭了长楚心腹大患的朱缨军,和长楚与乐帝早看不顺眼的行为嚣张的广信王谢峻。
“你若想游览定安风光,我自然抽出空也要作陪的。”雍黎目光飘了飘,最后飘到他脸上,往西方的位置挑了挑下巴,轻笑道,“陈国暂住的官驿云山别院,也在城西,与我那院子隔了两条街巷,走过去大约也就不过两柱香的时间。院子里有座三层高的小阁楼,因四周民居都不高,那小阁楼的视野也算是开阔的了,站在其上,大约能将云山别院的大致布局看个大半……”
谢岑拊掌一笑,十分愉悦,“果然还是你知我!”
雍黎哪里是不知道他跟着来定安,其实是将目光放在了陈国使团身上的,再略一推测,便知他感兴趣的大约也是沈慕。
去年沈慕奉命代表陈国来定安与上璋和谈的时候,雍黎对其评价就颇高,觉得他对于如今内耗颇深的陈国算是一道救命符,陈国下一任主君若是沈慕,陈国大约还能再残喘个几代。沈慕能力如何且不必说,但看他行事风格和性情作为便不必说了,至少比如今表面上看来十分低调普通的沈蒙要出彩得多。
但是自这次见了沈蒙之后,雍黎却总觉得,其实大约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平庸,只要到底是他藏拙,还是雍黎意会错了但她确认得是,沈蒙身边是有人指点的。
“我知道你对沈慕感兴趣,很巧,我也对他很感兴趣。实不相瞒,去年沈慕作为长楚使臣来定安和谈的时候,我便已经与他私下谈过了。我与他剖析了一番陈国关家,只是这人手段也不容小觑,他要的大约也不只一个关家。”雍黎也往美人靠上靠了靠,左手搭着栏杆。
关家……
谢岑一惊,他其实之前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曾将自己代入陈国诸皇子的角色,以他们的身份分别推演过他们若想夺得皇位获得最终的胜利,分别该走哪条路,而哪些路又是千万不能涉及的。
而推演到沈慕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是首先落到了关家,关家其实算是沈慕取帝位最关键的一步了,只是也是最不安定的一步。若沈慕将关家收入囊中,于他而言是极大的助力,但却也极易得陈帝疑心。
沈慕取关家,要么以自己得手段彻底打消陈帝疑心,要么与关家暗中联系,不为众人所知道。而听雍黎所说,大约沈慕如今已将关家收入囊中了,但陈国却丝毫未有什么关于关家支持沈慕,陈帝疑心的一类谣言出来,关家照旧是保持中立,掌握陈国兵权的那个关家。
所以,沈慕大约是用了第二种方法,与关家密谋,暗中勾连,所以才未曾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至于雍黎为什么能那么快将目光放到关家,谢岑多少也是知道的。
当年华阳长公主战死于平野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坊间众人都是未曾踏入战场一步的普通百姓,传颂间提及的大多是巾帼英雄大义凛然不让须眉,脑补的也多是戏曲画本子里的千篇一律的战场杀伐,但少有人知道华阳长公主之死的细节。
谢岑却知道当年那个精彩绝艳的华阳长公主其实是死于关家那位河西将军关祝的一剑,有这么一个算得上的深仇大恨,雍黎怎会不将目光投向关家丝毫?大约每时每刻想着的便都是杀了关祝替母亲报仇罢了?
但为何这么多年,雍黎却近乎放纵地未曾对关祝出手分毫,任由他再陈国享受晚年尊荣,而是近来才着手对付关家,做的还是将关家拖入陈国争位的浑水的打算,谢岑确实有些想不通了。
莫非,她如此长远的布局,目标却不只在关祝了,而是想要借着陈国的那场乱流毁了关家这个百年世家?
“你对关家的关注,竟比我早了……”谢岑也不提及华阳长公主的事情,只淡淡提了关家,“你给沈慕出谋划策,将关家绑到沈慕这边,是存了两个目的?”
雍黎挑眉,看向他,目光流转,却丝毫不掩饰,“果然也就你能看出来。”
“所以你确实是想同时毁了关家,阻沈慕的上位之路?”谢岑笃定道,“你想毁了关家我算能理解,但是陈国皇子那么多,适龄的能在皇位争夺上插一手的也多,为何你偏偏选了沈慕?为何偏偏不能让他上位?”
“通透如你,看不出?”雍黎倚靠着栏杆,微笑着跳开风吹到眼前的一缕发丝,“你不必试探我,正是你心中所想……或许大约也正是你心中正想做的事情……”
谢岑瞧着她,也笑,却没有说话。
他看着她站起来,缓缓往前走了两步,正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微微垂首看着他,“我正欲找个盟友,不知陈国这桩事,南阳王殿下可愿意也插上一手?”
这桩事?
那桩事?
谢岑看着她,笑得却更有几分深意,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当一切所有都坦然在心,当他二人对所有的事情都心照不宣得时候,有些问题已然不必再试探。
雍黎所说的事,虽表面看来是覆灭关家,扰乱陈国局势,但更长远看来,却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能让人心惊的,疯狂之举。
她要的,是覆灭陈国!
自陈国争位的漩涡开始,她想要逐步将整个整个陈国分崩离析。但谢岑却心知肚明,这大约也不只是她的想法,上璋长楚两国难道便丝毫没有这么一点想法?便是他自己,其实也早存了这样的计划,甚至也早已为此于各处有所安排。
不过也确实是个美好的图景,陈国覆灭,上璋于长楚分而治之,若能两国分庭抗礼,于天下大陆而言大约也能再安定个是百年若最终一国独大……
谢岑突然收回了思绪,即便天下一统于天下而言是幸事,但他想终究还是不能让一国独大的。
“凤归之邀,幸甚至哉,安敢不从?”
谢岑站起来,他此刻的笑意,不同于以往风轻云淡能拂三月柳,而是一种清风朗月尘埃落定的底定,他面对着雍黎,微微伸出手。
其实,这已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了,纵然往后一切未定,能得她如此坦然主动得相邀同行,于他而言,已经是此生未曾有过的莫大的欢喜了。
莫说只是同行,莫说只是翻覆他陈国,便是刀山血海,阿鼻地狱走一遭,他想着,自己应该也是愿意的吧。
纵然最后的最后,当真求而不得,那大约这一路的同行,也该是这一生里最美好的可永世追忆的记忆了吧。
既然如此,他如何能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