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娘子,你别这么……”黎叔渝突然笑嘻嘻地凑上来,他自然是认出了雍黎的,方才有些惊讶雍黎居然在这时候找到这边来,但见着她与谢岑言词往来间的互动,他也觉得这女子与谢岑之间的关系大约不是他想象当中的样子。
前两天好容易王府里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离开沛州去了定安,他也安安生生地装了两天病,然后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又露出了本性。
昨日晚间他正在城西醉仙楼里搂着最爱的婉儿姑娘,接过温柔多情的妙儿姑娘斟的酒,衔住娇俏明媚的如儿姑娘投喂到嘴边的葡萄,听着多才多艺的婵儿姑娘新奏的曲子,捏着酒杯微微闭目,跟着曲子摇头晃脑地哼哼,舒坦得直叹“人生闲适莫过于此”。
突然曲声顿止,身边原本轻声调笑的女子声音也都突然消失了去,而他搂着的女子也身上绵软瘫了下去。
黎叔渝霍然睁开眼睛,将瘫软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推到一边去,以十分灵活的动作爬起来,四周还看一圈,怒问,“谁?!哪家宵小!”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人推门进来。谢岑是刚到沛州城的,听属下来报知道他在这醉仙楼,便连客栈也未去,便先过来了见他一见。
黎叔渝瞧了门口站着的那人两眼,顿时咧开了嘴,很是啧啧赞叹了一番他的清华之姿,才迎上去,笑道,“霜时霜时,我可等了你许多个九月,去年一封书信至今还未收到你的回复,却不想你今日从哪里冒出来的?莫非这仲秋明月有知我念你甚深,故而今日送了你来见我?”
“你还是这满嘴咋咋呼呼胡说八道。”谢岑嫌弃地看他一眼,关上门,淡淡道。
“你便一向是个正经人,我从哪里习得你的性子来?”黎叔渝亲自引他进来坐,笑道,“你这成天一板一眼,筹谋来筹谋去,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活得是真真心累,还是我这样左拥右抱饮酒听曲儿,自得自乐纵情随性岂不自在?”
“我便是想,也未必有你那好福气。”谢岑绕开躺了一地的几个女子,也并未就坐下,而是环顾了一圈,随意从墙角颠了把琵琶出来。
“你是从哪里来的?”黎叔渝知他谨慎,大约是担心此处乐声停了太久引起外面的警觉,想自己弹两曲掩人耳目,他朝谢岑伸手接过来琵琶,笑道,“你大约并不擅这风月之曲,还是我来吧,也让你看看我这琵琶技艺较之数年前可有精进不曾?”
谢岑由他接了琵琶去,道,“你应该也知道长楚那边事刚结束,我并未回青川,直接便过来了上璋。”
黎叔渝一边叮叮咚咚地调着弦,一边瞥他一眼道,“你过来上璋竟从沛州路过,总不会是专来看我的吧?”
“你当真以为我闲到那程度?再说,你有什么值得我专来瞧你的?”谢岑也瞥他一眼,不客气道,“来见你是有事要你帮个忙。”
“就知道你不是专为我来,实在是不当怀着一丝一毫的什么期待啊。”黎叔渝右手在弦上勾抹几下,然后叮叮咚咚弹起一曲楼会行,这靡靡之音他弹得甚是熟练,他那和他体型成正比的粗肥的手指,竟然出乎意料地灵活。
谢岑挑挑眉,见他如今这指法熟练的程度,想着这家伙大约是没少弹这样的曲子,怕是常于歌姬乐姬们“相护切磋,探讨技艺”。
“有何要我做的?”黎叔渝手下不停,瞧向谢岑笑道,“若非我实在不高兴去定安,才刻意装病躲了过去,不然怕是今日也见不到你,你看,冲着咱们这缘分,怎么着也要帮你一帮。”
“南苑客栈,明日午间大约会有一个女子过去住宿吃饭,你去替我给她传递一个消息。”谢岑将一张折叠好的纸张按在小几上推到黎叔渝面前。
黎叔渝偏头瞅了一眼,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手上琵琶弹拨却丝毫未停,“那女子是谁,我见了她该如何分辨?”
“她气度不凡,你届时一见便知。”谢岑见他已经明白,便也不想多留,便道,“所请之事,万请悉心。”
黎叔渝手上一曲终了,却突然另换了首跳脱活泼的曲子,喊住将要离开的谢岑,笑道,“不知我可否知道,那女子的身份?与你是何关系?”
“她与我暂时还未有什么关系,不过与你却有些关系。”谢岑摆摆手,未再回头,“好生替我办了这事,要是搞砸了……你且看着吧。”
他伸手去开门,又留下一句,“明日晚些时候,到书肆来,有话与你细说。”
黎叔渝瞧着他出去之后又带上的门,丝毫未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慢悠悠地将手上地曲子弹完,原先活泼跳脱地曲子,顿时变得无病呻吟气若游丝的感觉。
曲子终了,他也不管地上还横七竖八躺了几个人,伸手拿了小几上的纸张,展开细细看了几眼,纸上的内容是很简单的,若真的照着他吩咐做起来也是颇容易的,之事黎叔渝对谢岑的要他帮忙的这事情的目的却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叹一口气,将那纸条销毁了,他边哼着曲子,边重新倒了杯酒,喝着酒往坐榻上去了,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休息去了。
雍黎瞧着眼前这人咋呼的模样,冷声道,“你闭嘴!”
黎叔渝大抵是没想到她这般不客气,当着闭了嘴,不过却暗暗偷偷去瞧谢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自求多福”的神情。
雍黎看向谢岑,深吸了口气,问他,“昌王暗中没有安排人?既然是你让这家伙来提醒我,让我以为他便是昌王安排来试探我的人……既然不是他,那昌王暗中安排的人呢?”
今日见了元濯的时候,其实雍黎边察觉到暗中有人在跟随他,不过她何元濯也都知道那些事黎绍的人,黎绍对元濯并无十分信任,他自己当前虽往定安去,但怎么可能没有在暗中安排好自己的耳目?
雍黎今日与元濯虽无直接的接触,也表现得素不相识的样子,甚至两个表面上的招呼都没打,但雍黎几乎刻意肯定,即便如此,在元濯走后也定然会有一波人来试探一二的。巴特尔bebk
“这便是叔渝身份的好处了。”谢岑笑道,“那些人如何不认得叔渝这位昌王府四公子?叔渝去闹那么一通,那些人自然不会再上前,甚至因为你们将事情纠缠闹大了,他们反而觉得你们没有什么异常,也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再明目张胆地来查探你们了。”
雍黎细细想了想,觉得她自己今日这怒火当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了,她仔细想来也算是想通了几分,这怒火,说到底还是因之前对谢岑地几分怀疑未解,于是今日之事未得谢岑解释之前,便更让她增加地几分猜疑。
谢岑确实是帮了她,替她解决了后面可能出现得麻烦,但在雍黎得角度来看,她终还是不相信,谢岑千里迢迢来沛州,第一件事便作出得这样周密得安排只是为了自己?
谢岑却丝毫不以为意,瞧着雍黎面色似乎有些缓和了,也渐渐放下心来。
或许想明白之后,雍黎觉得大概还是对谢岑有些误会吧,她神色有些赧然,也不在瞧他,反而转身去看了眼黎叔渝。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什么,黎叔渝却突然朝她拱手致歉,道,“今日午间的事,实在不是我本意,冒犯姑娘之处还请姑娘勿怪。若真是要怪……”
黎叔渝指指谢岑,“姑娘若真是要怪罪,还是去怪罪他吧,中午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的主意!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雍黎却不见得相信他这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谢岑身上的说法,若说谢岑让他来提醒自己她是相信的,只是今日午间这家伙那些轻浮语气,谢岑大约是是说不出来的,更别提教这家伙了。
雍黎见那家伙,依旧是嬉笑怒骂般的神气姿态,完全没有中午那种故意装出的浪荡公子的油腻模样,倒也有几分喜欢他这性子了。
她微微侧首示意谢岑的方向,问他道,“你与谢兄既认识许久,你知道他的身份?”
黎叔渝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看了谢岑一眼,点头道,“知道。”
他又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便知道他的身份,他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初初遇见时,身份隔阂,并未有深交之意。但世事变迁,十年过去,谁又能想到这些年我们照旧保持着最本心的情谊,你瞧今日之事,我虽答应帮他,却丝毫未曾问他缘由。”
他道,“我们数年未曾相见,书信往来也是屈指可数,但这便是我与他的君子之交,虽看起来清淡如水,但知己在一知字,却更在一信字。”
他短短几句话,句句落在雍黎心间,让她心上纵横着的对谢岑的怀疑不信的裂缝上,渐渐涌上了潮水,那些潮水过而留痕,慢慢地将哪些裂缝填满。
“于此一事上,你通透远胜过我。”雍黎退了两步,倚靠在后面的书架上,若有所思道。
谢岑瞧她神情,似乎坦然放松了许多,心下亦有许多欣喜。
他问黎叔渝道,“还未问你,昌王府一大家子都去定安参加安王婚仪观礼去了,怎得你独独留在沛州了?”
“一路折腾着过去多累呀,去见一群不怎么高兴见到的人更累,我独自留在沛州,想吃吃想喝喝,想出门转悠便出门转悠,若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了,便昼夜高卧,从明月初升到艳阳高照,饿了有侍女将吃食送到嘴边来,无聊了唤一两个乐姬舞女来解闷子,这日子过得才算是舒坦呐……”他叽叽喳喳不停地说了这许多,雍黎更加佩服他这十分好地心态了,谢岑却有些嫌弃地转开目光去。
黎叔渝瞧了眼微微斜靠着书架的雍黎,又瞧向谢岑,然后凑近他耳旁嬉笑道,“着小娘子是谁?看起来着实是个厉害的主……还有你与这位小娘子什么关系,你还未告诉我呢。”
他虽做悄声耳语模样,但声音可确实没压低多少,雍黎更是一字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抬头时正瞧见谢岑看过来,谢岑微微点点头,示意她黎叔渝可信。
雍黎复转过头去,淡淡道,“我与你有几分关系,你不知道?”
“与我?什么关系?”黎叔渝来了兴致,“昨日霜时也说你与我有点关系的,之事他没说清便走了,我还当他是玩笑……”
“若论血脉亲缘,我大约还得称呼你一声表哥。”雍黎还是选择信了谢岑,他既说黎叔渝可信,更何况以她对黎叔渝今日这半日的了解,这人与昌王虽为父子,不过大约确实与昌王不是那一路人。
“表……哥?”黎叔渝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扶着墙干咳几声,喘了口气,道,“你当真没说错?我生母家族不显,到上一代几乎已经绝了后,根本没个什么亲人嫡母那边……何家谋逆被牵连,哪里会突然冒个什么人来唤我表哥的?”
“我是雍黎,璟王府的。”雍黎神色淡淡,“不过大约我也是不会唤你表哥的,你知道了就好,不必放在心上当真的。”
“啊!是你,当真是你?!”
黎叔渝却突然咋咋呼呼地尖叫起来,甚至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地模样,他忍不住往雍黎跟前凑了凑,笑嘻嘻道,“早听闻宣阳公主大名,实在是……,我早听说过你的许多故事,内心实在是钦佩,只可惜身份有别,不然哪能到今日才能相识,你说是不是,宣阳妹妹?”
雍黎不客气地一掌糊过去,却对谢岑道,“有几句话与谢兄单独说,不知谢兄可否移步一二?”
“自然,何敢推辞?”谢岑笑答。
雍黎点点头,将方才拎水时随意搁在旁边小桌上的山寺月琴谱重新拎到手上,往黎叔渝跟前一递,“这本琴谱我买了,出个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