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黎这话说得一丝遮掩也没有,庄溯听了有些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再推脱,坐了下来。
小碗里沉浮了十几个饺子,雍黎今日晚上还未曾好好吃饭,也确实有些饿了,自顾自地先吃了起来,大约是她运气不好,一连吃了两个都是只是普通的菜肉饺子,里面并无铜钱,竹针,枣子一类的东西。
谢岑似乎不饿并没有动筷子,而是仍旧提壶泡茶,反倒是庄溯吃得欢快。
他举止间端的是大家子弟矜贵的教养,瞧着倒像是慢条斯理的样子,但其实吃得不慢,不大一会儿便已经吃了七八个。
雍黎想起之前谢岑提起过,说庄溯虽是大家出身,但因家族含冤受罪,他却是自幼入谢岑府里为奴的。这样的一个人,能有如今这般丝毫不让累世贵族公子的气度,估计也是谢岑刻意教养的结果吧。
如此说来,庄溯能在最凄惨的少年时,在作为身份最为低贱的罪奴的时候,能遇到谢岑,也实在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谢岑是他的贵人,而庄溯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然何以庄家平反之后,他虽承继了庄家,却仍旧以南阳王府从属自居?他丝毫不避人耳目地站在谢岑身侧,故而如今整个长楚,谁人不知庄家从来都是属于南阳王谢岑的一股势力。
但雍黎想着,谢岑与庄溯的关系,恐怕也不只是一个施恩一个报恩的关系,她有理由相信,庄溯之于谢岑,正如祝词之于她自己。
雍黎与庄溯算是旧识,当年在长楚的两次点头之交,她对这个当时虽不知身份的少年便已经有些许探究之意。而几次了解之后,如今看来,其人能力手段,举止风度,也着实不凡了,雍黎向来惜才,当下更有深交之意。
只是庄溯到底是谢岑的人,她也不好有所失礼。、
庄溯仍旧是那样慢条斯理地吃着饺子,突然停止了咀嚼,眉头微微一皱,但也不过是微微一皱,又继续咀嚼几下,然后吐出了一枚枣核。
雍黎看着他吐出那枚枣核之后用帕子压了压嘴角,总算知道他方才为什么是那样表情,毕竟这菜肉鲜咸味道地饺子混入一颗甜枣,那味道定然是说不上好的。
雍黎瞧了眼他吐出来的那枣核,轻轻笑道,“原来竟是庄公子中了咱们今日的头彩。”
雍黎与连亦觅铎三个人到现在每人也都吃了几个饺子了,却一个都没有吃到什么,雍黎对这其实并不在意,不过就是觉得新鲜。
谢岑听她说起来,将刚洗过茶的茶汤倒掉,又冲进热水在盖碗中,然后任由其静至。他瞧了眼那枣核,取笑道,“大约是洄古桃花运将近,故而有了这样的好彩头。”
他笑着自己也端了碗饺子到跟前,用汤勺漫不经心地喝了两口汤之后才开始吃饺子。
而庄溯听了他的话之后,有些羞赧神色,耳朵也又是暗暗红了红,而他这羞赧不过一瞬,很不客气地回怼了回去,“我自然不如你桃花运近,万年老铁树开花,可不是……”
他说着忽地停住,觉得有些事情还是点到为止的好,便淡淡一笑,又吃了一口饺子,饺子入口,嚼了几下,他的脸色突然更不好了。
谢岑注意到他神色,不由得笑意更深,朝雍黎道,“看来真得得给他介绍介绍姑娘了,可惜我知道得姑娘家并没几个,不知道你可有熟识的好姑娘堪配洄古的?”
“有呢,要多少又多少。”雍黎也笑起来,顺着他的话打趣庄溯。
庄溯十分不想理会他家见色忘友的无良主子,为了讨佳人一笑,这是毫不客气地将自己取笑了玩了。
然后他便不搭理他的话,照旧低头吃饺子,他看着自己碗里剩下的最后三个饺子,估摸着十个饺子里大约也就有一两个包了东西的,觉得看这几大碗的概率,最后三个也不可能那么背还有红枣的。
果然人运气好起来会是一直很好的,然后他一连又吃到了三个包着红枣的饺子。
庄溯有些心累的在谢岑和雍黎二人含笑的目光中吐了嘴里的最后一个枣核出来,看着桌上自己这边一排五个枣核,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背,丝毫没有感觉到按着当地风俗来说吃到枣子的喜气。
他暗暗有些怨念吃到什么不好,偏偏吃到枣子,不过若是吃到竹针,估摸着又得取笑他“巧手佳人”之类的了。要是吃到铜钱也好啊,但是如今这几人也吃了一大半饺子了,可是一个铜钱也没吃到。他不由得想着这卖什么“巧巧饭”的小贩儿,怕不是为了节约成本多赚几个钱,这一锅里一个包着铜钱得饺子都没有吧?
“果然洄古命里早婚啊,但瞅着他这年纪,估摸着想早婚也早不起来了,看来我真是得给他的婚事上上心了。”谢岑随意地拨了拨自己碗里的饺子,笑道。
“您日理万机的,我可不敢劳动您,因这小事分您一点心神。”庄溯不客气地怼他,又对雍黎道,“这饺子怕是有些凉了,我让店家帮忙再热一热?”
“不必劳烦,这样的天气,也不想吃太烫的,况且这饺子若是再热一热,皮怕是要煮破了。”雍黎见庄溯已经搁下筷子,又道,“庄公子可吃饱了?这饺子还有许多,不再吃一点?”
“不必不必……”庄溯连连拒绝,天知道他可真的不想再吃到几个包了红枣的饺子出来了。
雍黎今日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她那一碗少说也有十个饺子,等到吃完一个不落,也没有吃到什么铜钱红枣竹针。
她搁下碗筷,目光灼灼地盯着才将第二个饺子送到嘴里地谢岑,果然谢岑表情僵了僵,然后……吐出了一根小竹片子。
“谢兄得巧。”雍黎笑道。
庄溯饶有兴致地看雍黎开始把火烧到谢岑身上,十分幸灾乐祸地暗叹了句报应不爽。
而同样吃完了的觅铎连亦也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看着。
谢岑倒是面不改色,还是波澜不惊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然后又接二连三地吐出竹针,铜钱,铜钱,枣核,竹针,枣核来。
雍黎瞧着他跟前地三个竹针,两个枣核,两个铜钱,觉得着家伙才是今日沾了最大福气的人,玩笑了两句之后,店里的小二送上了方才点的巧果和巧酥,还有些许其他特色糕点。
雍黎方才其实已经吃饱了,但瞧着那巧果巧酥实在做得精致,便伸手去取了一块来吃。
谢岑却突然拦住她,从桌上还有没有动过的一碗饺子里拨了三个到雍黎碗里,将碗筷递给她,笑道,“再吃三个。”
雍黎不解其意,看了他一眼还是接过来。
夹了一只咬了一口,中间露出半个枣子来,雍黎抬头看他一眼,谢岑却目光示意她继续。
将这个带枣子的饺子吃了,雍黎夹起第二个咬了一口,果然中间躺了一枚铜钱,而吃到第三个的时候,里面郝然又是一根竹针。
雍黎不可置信地看他,问道,“你怎么挑出来的?”
“秘密。”谢岑将公道杯里的茶分到小盏中,先递了一盏给雍黎,“漱漱口。”
雍黎接了过来,细细品了两口,然后一饮而尽。她也没有深问,她向来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既然这家伙愿意玩个故作神秘的把戏,那么她就配合好了。
茶过三巡,广场上的活动已近尾声,众人却还都未散去。
而天边突然有金色光芒伴随着清脆的笛鸣声冲天而起,那些金色光芒再空中微微一顿,然后伴随着一声爆炸声响豁然舒展开来。
雍黎侧首看过去,那些颜色绚丽,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盛世的繁花。
那光芒绚眼,雍黎却未曾避开丝毫目光。
她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烟花,她这一辈子在许多地方看过烟火,与许多人一起看过烟火,比这场烟火更加盛大的也不是没有。
但回忆起之前的那许多次,似乎终究都不及今日此刻这般记忆深刻,这般莫名情绪涌动。
她想着,今日此时,这里的一人一景,自己该是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吧?
谢岑看着她的侧脸,烟花绽放是红黄蓝绿的色彩照耀在她的脸上,明明都是些温暖的颜色,而在她脸上竟生生照出些清冷孤绝的味道来。
这场烟花燃放得并不久,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已经渐渐停歇了,天边渐渐安静了下来,喧闹之后得岑寂让人觉得有些不适应。
雍黎闭了闭眼,方才一直盯着烟火,眼睛有些酸涩。
“这烟火明丽,别有趣味,可惜此刻心思沉浸,一时不能拔出,竟寻不着半点诗兴了。”不多时,雍黎睁开眼,笑道。
“历朝历代为烟花作诗作赋的也不少,若是寻不着诗兴,且吟诵一两首倒也合景。”谢岑瞧她,道,“前朝太祖十一世孙赵文敏公曾做赠放烟火者诗,也算是写尽烟花盛极之景色了。”
谢岑语声漫漫,缓缓吟来,“人间巧艺夺天工,炼药燃灯清昼同。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纷纷灿烂如星陨,燿燿喧豗似火攻。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乱向东风。”
“烟花易散,有人叹盛极而衰之伤感,有人却只欣赏其众人仰慕之风姿。谢兄以为如何?”雍黎笑问。
谢岑默然片刻,然后缓缓道,“我观其盛景,亦知其衰伤。”
“谢兄通透。”雍黎笑起来,看着外面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她这才缓缓站起来,也看着谢岑,慢慢吟诵了令一首诗,“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百旋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疾雷。更漏已深人渐散,闹竿挑得彩灯回。”
“更漏已深人渐散,闹竿挑得彩灯回……”谢岑也站起来,朝笑她道,“确实天色已晚,莫非凤归也要挑灯而回了?”
雍黎指指连亦手里的方才上来时递给她的那盏玉兰花灯,笑道,“花灯齐全,确实该挑灯而归了。”
她朝谢岑拱拱手,“谢兄慢坐,不必相送。”
谢岑瞧着那十分应景的花灯宛然一笑,明媚生光,轻轻缓缓道,“明日再见。”
雍黎没有细问他这“明日再见”几个字的意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上璋与陈国两方使团明日便要一同进京,谢岑既然说这样的话,怕是早有安排要与自己一路同行回去。
至于他是如何打算的,雍黎不知道,不过她相信,她这一路与他的“偶遇”定然是不会少的。
谢岑这人相处起来向来让人觉得舒心坦然,饶是雍黎这样古怪不易相处的性格,也不得不承认她对谢岑是有好感的。而此刻刚刚卖出茶楼大门,雍黎觉得她竟然有些起来起来与他的下一次“偶遇”了。
雍黎在茶楼门口站了站,看着往来的人群又散去了几分,然后掏出一直在袖子里揣着的那只形状精致的磨喝乐,将那只磨喝乐拿在手上又反复看了两眼,又掏出手帕子包裹起来交给觅铎,吩咐她收好,这才与她二人一道往回走了。
觅铎连亦二人面面相觑一番,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主子今日有些异样”的神色,但她们却不曾看出,雍黎这表面看起来似乎情绪低落的异样中,其实暗藏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而她自己也远不可能为人所言的欣喜。
长街之上,依旧是灯火通明地样子,只是人却比来时实在是少了许多,原本沿街叫卖地小贩们也都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去了。
雍黎也不要连亦她们去安排方才来时因人太多走不进来而远远停在长街尽头的马车,就这样不避不掩地在长街上缓步而行。
定安安平门外的东安大街,年年上元中秋也是喧杂热闹的模样,此处边境小城比不得定安京都繁华,但也终究有一份可以留恋记忆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