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得太宽了。”谢岑瞥他一眼,拍拍袖子上灰尘,便往屋里走,“我明日便走了,曙州这边你好生费些心思。”
谢竭忙两步跟上去,“明天?这么急?可是濯锦城这边……”
“你这几日处理得很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谢岑道,“我身份不宜暴露,在这边也没有什么能插得上手的,你反而要时时小心。”
“但是十六叔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心里安定,也放得开手去做,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也有您在,您若不在,我总觉得有所顾虑,不敢放开了胆子……”
“你是垂髫稚子么?”
谢岑停下脚步,看他一眼。
“呃?”谢竭没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事都要人手把手教么?”谢岑嫌弃道,“若要我一直看着你,我干脆自己安排了,何必费那等力气。”
他转头见谢竭还是不甚理解的样子,谢岑叹了口气,很有几分长辈的语重心长道,“长盈,你如今开始做的这些事,包括以后你可能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书本上能学来的,也不是别人手把手能教出来的。正如你父皇,你以为他便是生来就是那样娴熟政事的?你以为他初掌长楚时没有一点迷茫无措?你以为你父皇从没有犯过错?”
“没有人这一生不会犯错,你所有的人生经验十之七八或许都是从此中来的,你不必害怕犯错。那些于实践中得来的经验,远比纸上谈兵更能让你印象深刻,你该珍惜这些可能会犯的错误,那将是你一生受益无穷的宝藏。”
谢竭听了久久沉默,他听明白了。
他看了眼自家十六叔坦然平静的眼神,觉得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谢岑与他而言,是他这一生前进路上的指路人,有时甚至远比他父皇更像个父亲。他父皇是君父,从来都是先有君臣,才谈父子且他父皇子女众多,后宫也不少,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给了天下九十九分,剩下的一分就算平均分给自己的那些妻妾子女,那他这个不算出众的儿子又能占了几分?
反倒是十六叔,虽长自己不过四五岁,而谆谆教导之处却如师长如父亲。他影响自己的不是某一时某一刻,而是贯穿在他遇到的对待的所有的人与事之中他教给自己的东西是自己这一生都受益匪浅,永难忘记或舍弃的。
他想起幼时,天性贪玩失足掉进宫里的荷花池,那池水于成人来说算不得多身,但对于不过六七岁自幼养在锦绣里的孩童来说却实在是深渊了,他拼命呼救,引来了附近的侍卫。而十六叔却拦住了上前来施救的侍卫。他看着他,很平静地道,“池水不深,你自己游到边上来。”
他当时呛了好几口水,最终还是求生地本能让他扑腾着艰难地游到了岸边,伸过来拉他上去的,是十六叔同样细弱的孩童的手掌,他心里对十六叔狠心不救自己的怨怒,在见着那手掌的时候顷刻间崩塌散去。
当年,年仅十一岁的十六叔教会了六岁的他,生死。
他想起八九岁时,某次误入内廷司,他看到内廷司内受刑的几个宫人们的惨状大发雷霆,逼令内廷司掌事太监不许再动手,甚至差点一把火烧了内廷司。后来被父皇责罚跪在静室,他跪了许久,久到天渐渐黑了,原本昏暗的静室里更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父皇有心严惩,养母也不敢多加劝阻,那一夜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里早吓得忘记了哭泣只剩下无尽得恐惧的他。
只有十六叔推门进来,他进来时仿佛披着漫天的星光,提着的灯笼也如月华般明亮,他永远记得那一幕,他那渐渐长成少年的十六叔,已经事他心里风华绝代的模样。他听得十六叔道,“你今日所为对错与否我不评判,我只需你记得,他们冤屈与否与你无关,他们的生死更与你无关,如今的你,除了顺应天命顺应世俗,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那年,十三岁的十六叔清清淡淡一句话让八岁的他明白了,真实,这世间让人无可奈何的真实。
后来,他教会了他果断,坚韧,教会了他隐忍,真诚,教会了他识人,辨才……
他如今所有的行事手段,甚至待人接物,都仿佛在潜意识里与十六叔渐渐靠近了几分。
“那您从前也曾失过手犯过错?也是这样过来的?”谢竭道,“我比不得十六叔天纵之才,您自幼年时起便已开始崭露头角……”
“所以,也因为此缘由我比你幸运几分。”谢岑笑道,“我幼年成名,你如今尽听得别人对我的称颂,传扬我声名,可曾听得别人说起我往日的几分小过错?”
“没有。”谢竭摇了摇头。
“确实,因为我当年年幼,我做错的所有事情都被认为是年少不经事,不会有人将原因归结到我的能力上。而当我不再犯错的时候,所有人见到的便只是,他们眼中完美无缺的那个我了。”谢岑微微侧着身子,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是神人,你如今走的每一步,我当年都走过,你无需怀疑自己,我谢家儿郎,难道只想着依靠别人,一点事都担不起来?”
谢竭点了点头,笑起来,“但是十六叔本就是神人啊,天下人传颂的传奇故事里,十六叔可是独占了说书先生们的许多口水和书生秀才们的许多笔墨,听闻荥州有位姓汤的说书先生对您那可是十分推崇,他说了十年的书便从来只说您的故事,甚至还有言放出来,说是这辈子只要还说一日书,便不会再讲其他人的故事……”
谢岑伸手去敲他脑袋,“这世上沽名钓誉之徒不少,你以为这说书先生当真是对我推崇?而不是为博人眼球别出心裁地借我的名声做他的招牌?”
谢岑说起别人对他的那些吹捧至极的评价,头次因此事有些外露的不虞神色,“我从不感谢那些为我传名的人,他们之中真正事因我之才而称颂传扬的可有十之一二?更多的大约也就是些沽名之辈,借着我的名字多几分谈资,也不知是能从何处证明他们几分。”好吧hxs8
“我之前所说,如今别人少有提及我的过错,还有个原因,你可知道?”谢岑哂笑,见谢竭摇了摇头,也不卖关子了,道,“因为那些人从不会为你考虑后果,他们知道到为利益所趋,不顾后果地将你推到一个最高地位置,那个位置你或许可享天下称颂膜拜一时荣光,但是你再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因为一旦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天下人对你的盛誉,同时也是天下人对你的捧杀。”
“所以您这几年不再常在世人眼中出现,刻意低调,不再插手国事,甚至想要出家修道,也有多少是因为这个缘由?”谢竭突然问。
“算是吧。”谢岑并不否认,有些缘由他也不想明说。
“十六叔,我告诉您,您修道归修道,做个在家居士便好,可不能真的出家啊,要不然父皇……难怪父皇要我一定要找到您让回去,莫不是怕您这大半年未回青川,在外面游历时随便就找个了道观修仙去了,再也不回青川……”
谢竭这突然而来的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的脑洞,让谢岑一窒,果然白担心他了,这家伙一向神经粗的比百年的老树更甚,又是个万事不过心的话痨,就这性子,哪里会迈不过去这道坎?哪里就受不住这才将将揭起的这世道的一角黑暗?
大概是感受到了谢岑神情里的那点明明白白的鄙视,谢竭挠了挠脑袋,笑道,“您说的我都明白,您没有说的我也明白。从前年少十六叔护我颇多,就连父皇大约是看在十六叔的面子上也颇让我肆意了几年……十六叔教我许多,便是让我明白世间黑白,也未曾将这世界的黑暗带着鲜血淋漓的惨痛直直地摆在我面前。我这二十年来算是生活在十六叔为我营造的一个琉璃般明亮安逸的世界里,只是我想,如今的我也该走出来。我想既然父皇和十六叔让我来曙州,让我在五叔死后接手曙州军事宜,便也从未想过让我永远活成只见到光明而不见一点黑暗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儿吧?”
“你若只想活成那样的公子哥儿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我有生之年护着你也不是不可以……”谢岑是真的欣慰地笑起来,看着他仍旧带着几分不明地探究,“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般出乎我的想象,能这样快地接受了我原以为你一时难以接受的事情。”
“不只有这些,有些事十六叔从没有跟我说过,但是我如今却已经能明白了。”谢竭看自家十六叔一眼,“当日在五叔府里的时候,那个叫凤归的小丫头,也是短短一两句话便让我从这二十年的梦里清醒了过来。”
谢竭想起雍黎不同寻常女子的言行举止,也忍不住一笑,那个女子是他二十多年来唯一一见便喜欢上的,甚至初见时她满面疮疤,也被自己完全忽略了。
只可惜,不知她的身份,也不知十六叔对她的想法。
谢岑不知道他还与雍黎有过这样的一段交流,偏头看他,略有些好奇探究的意思。
谢竭又道,“那个小丫头,总觉得她与您有些相像,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相像……大概是在你二人面前我从不占上风,总是吃瘪?”
他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谢岑却听到了,“小丫头?这三个字不适合她,你以后别这么叫了,特别是在她跟前。”
“为什么?”谢竭问,“我不知道她名字的时候都这么叫她的。”
“她那是教养甚好压抑着性子呢,若某日在她霉头上你这样叫一声试试,皮不揭了你的已经是她手下留情了。”
谢岑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谢竭却真觉得脑袋后面凉了凉,浑身起了阵鸡皮疙瘩,忙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抖出去。
谢岑在书案跟前坐了,桌上已经又堆了不少文书,他随意拣了两本看看,见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便将文书都推开一边去,另铺了了张大宣纸在桌上。
他头也不抬朝谢竭挥挥手,打发他下去,“你去忙吧,顺便传句话给孙沛,让他来见我。”
谢竭应了一声,退出去,找孙沛传话去了。
谢岑没等来孙沛,倒是庄溯先进来了,他朝谢岑叉手见了礼,便道,“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寄阳那里不会有什么差错,也不会留下您的一点痕迹。至于乌龙村那边如今一切平静,山里我们进不去,但我也留了不少护卫在山下。”
“好,我知道了。”谢岑道,“让你查的另一件事如何了?”
“按着您的吩咐,广信王府里以那座无名院为中心,四周各处我都已经安排人查探了。那无名院子里确实有暗道,我们的人查探的时候,发现暗道被封闭,颇费了些力气打开却看到密道有焚毁迹象。不过大概是他们处理得匆忙,没来得及等密道里得东西都销毁了再离开。”
庄溯道,“密道里散落着大量兵器,看规模大约有两三千人的装备数量,我也仔细比对查探过,那些兵器与您之前给我看的那柄匕首,材质做工几乎一致。”
“那便没错了。”谢岑道,“现在大概只需要一双手揭开这件事情,我得略微盘算盘算……”
谢岑提着笔思索地时候,原本饱蘸着浓墨的笔尖刷地滴下一滴浓墨,瞬间在宣纸上染了大片地墨渍。
谢岑干脆搁下了笔,也不管那沾了大团墨迹的宣纸了,只吩咐道,“这件事相关资料消息证据什么的,你先整理出一份来,交给子肃。”
“是。”庄溯应诺,又道,“其实还有件事,今日在密道里还发现了两具尸体。那两人应该是府里的侍卫,经过排查,我们已经到了这两人的亲属家眷所在,其中一家已经报了案,说家里有人失踪。”
雍黎听了,很是欢喜,“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不用我再想其他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