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黎的邀请,谢时宁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拒绝,“除夕之夜,身在异乡,横竖没什么好去处,自然不会辞凤归的好意。”
雍黎带着谢时宁绕到主街一家酒馆,这家酒馆已经开在此处二三十年了,专做各色汤食暖锅。雍黎幼时吃过几次觉得味道很是不错,前段时间偶然路过这边,发现这家餐馆依旧开得甚好,今日一时念起,便就来了。
因是除夕夜,大家多在家中饮宴守岁,因此此刻酒楼虽还开着,但在这边吃饭的人却不多。店伙计手脚麻利地送上铜暖锅和各色菜食,还有两大盘片得薄薄的羊肉。
“这家的薄片羊肉极嫩,在锅里微微涮两下,配着酒吃,口感极好,你尝尝。”雍黎素来没有替人布菜的自觉,不过将排着羊肉的盘子往谢时宁那边推了推。
谢时宁神色无异,夹了肉在锅里烫了,先布到雍黎碗里,又自己烫了两片。
眼看着谢时宁将微微沾了孜然胡椒的肉片往口里送,一旁的冯子肃惊讶唤出声来,“公子?”
谢时宁没理他,慢条斯理地咀嚼。
“怎么?”雍黎看向冯子肃。
“无碍。”谢时宁捞了块酥烂的鸡肉给雍黎,不动声色笑道,“我素来脾胃不太好,大夫虽未交代忌口荤食,但我一向不愿吃这些荤腥食物,子肃便以为我不能吃。”
雍黎点点头表示理解,“这鸡汤里加了药材,清淡养胃,少吃些无碍。既然脾胃不好,这酒便不再喝了吧。”
“黄酒暖胃,少喝些无妨。”谢时宁与她斟了酒,“你如何会出现在花虚坊那种地方?”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怎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这世间对女子向来有诸多不公,比如花虚坊那种地方,男子过去再正常不过,而女子一但涉足便会受无端责难。”谢时宁打量的目光落在雍黎面上,“凤归是大家贵女,但能轻而易举到这种地方,也不是个情理之中的事吧?”
“这世上能限制我的人并不多,这花虚坊说去便去了,何必想那么多?”在宫里吃了饺子,雍黎其实并不饿,当下也不过随便夹了两口蔬菜吃。
“确实。”谢时宁微笑。
隔着沸腾朦胧的锅气,他看到雍黎原本苍白的脸色被熏蒸得泛起些许红润,削弱了她往日里眉梢眼角的清冷,越发显出青春靓丽女子本该有的一丝娇色。
谢时宁手指不经意落在胸前,那里有一丝莫名的悸动,他活了这二十多年,还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一丝柔软。
仿佛是天生冷情的,即便十五岁时家中欲为她选大家贵女为妻,而他坚持不娶,最终不过是后院多了两个妾侍,而他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得,后来时局变幻,那二人也凋零在家族争权朝野倾轧之中。
他冰冷了这么多年,也曾目光淡漠地扫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却从未有人能如此让他落目。
数次见面,看似言词清淡温和晏晏,实则你来我往试探不辍,但谢时宁却不得不承认他为她气度风华所吸引,为她的思虑恂达所吸引,也为她看似清雅温和实则疏离清淡地那种矛盾所吸引。他对她试探不断,除却家国立场,也未尝不是因为心下对那种吸引的探究。
“这锅子味道不错,在长楚虽也有这般的吃法,不过却是另一种风味,两次承凤归款待,下次若凤归往长楚,在下为东道答谢凤归,届时还望凤归勿辞。”谢时宁姿态优雅,言词周到有礼。
“自然。”雍黎含笑斟酒,她微微垂首,在谢时宁的角度,看到她光洁的额头,精致的鼻梁,还有纤长浓密的睫毛,睫毛下掩住深邃幽远的一双眸子,唯笑意如晚春安静绽放的荼蘼。
“我去过长楚一两次,也很向往其与上璋完全不同的风物。”雍黎顿一顿,“贵国陛下贤明,朝野气象与陈国不可同日而语,时局稳定素来难得,贵国百姓之福。”
“素来朝局之事如何能轻言稳定,即便表面风平浪静,暗中却是波涛汹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凤归久居上璋,哪里又知道长楚真正的局势如何呢?”谢时宁似乎完全没有深思,笑道,“陛下皇子皆已长成,各个势力不容小觑,争位之势已现,局势如何能安稳?更何况还有叔辈的淮阳王,泾阳王。”
“还有……南阳王。”
雍黎接了下去,却见谢时宁面色如常,道,“南阳王谢岑是陛下的幼弟,虽极为受宠且颇受倚重,但他素来有些怪癖,倒不见得会愿意争位。”爱书屋2shuu
“就想你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心中所想如何你又怎会知道?”雍黎不客气地抓住他言词间的漏洞,她其实也是听说过长楚南阳王超然无欲志在山林,差一点就出家的传闻。
“有时候看似无欲无求的人,并不是真的无欲无求,而是他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布局知道如何筹策千里厚积薄发,这样的人其实最为可怕,不在于他所求大到惊人,而在于他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将那大到惊人的所求收入指掌之间。”
谢时宁浅笑看雍黎,“凤归通透,在下不及。所以你是觉得最后长楚帝位是归了这位南阳王了?”
他这话落,目光却微微落在侍立一旁的冯子肃身上,他敏锐地注意到原本安静立于一旁的冯子肃那一刻微微一僵。
不在意地一笑,他的重新看向雍黎,等着她的回答。
雍黎不以为意,淡淡道,“长楚帝位最终归于谁我不知道,即便知道又与我何干呢?”
“也许吧,但是,万一呢?”谢时宁笑,“也许世事之间各有牵扯,原本刻意置身事外,但最终还是会心甘情愿地卷入其中。”
“你说得很对,我也颇有预感,谢氏皇朝与我的纠葛也许还真不少。”雍黎语气随意戏谑,略停了停,突然却问,“冒昧问一句,谢公子可有妻室?”
大抵她这问题问得实在太突然,谢时宁怔了怔,有些诧异。
雍黎见他怔然不语,便猜测他已有妻妾,了然一笑,也不强求,“是凤归冒昧了,谢公子勿怪。”
“我并无妻妾。”谢时宁神色有些怪异,却很干脆地回答了。
雍黎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世家子弟大多十七八岁便已议亲,二十岁左右子女也有该几个了,看谢时宁这样的,若说无妻妾无子女,她还真不怎么相信。
天色渐晚,雍黎起身告辞,“再谢谢公子当日不归园出手相援之恩,今日除夕,家中长辈还等着凤归共同守岁,恕凤归不能作陪了。”
“凤归自便。”谢时宁没多说什么,依旧带着不变的微微笑意。
雍黎点头,“多谢谢兄体谅,愿谢兄新年喜乐,心之所求,无所不应。”
雍黎的话让谢时宁的笑意越发深明的起来,他道,“同愿。”
雍黎离开后,谢时宁仍旧在桌边坐着没有动,看了眼一旁的冯子肃,“坐下一起吃点。”
暖锅咕嘟嘟冒着热气,谢时宁从锅里捞了片羊肉,微微沉思,良久释然一笑,将已经有些凉意的羊肉送入口中。
“您今日?”冯子肃还是疑惑未解,忍不住出口探问。
“不过是改了一个数年的习惯而已,何以大惊小怪?”
谢时宁不以为意,抿一口酒,心下却有微微朗然疏阔。
“您十数年未沾荤读道家典籍,世人眼中您超然无欲寻道问道,即便不是信仰,又如何能说只是一个习惯呢?”冯子肃似乎有些为他着急。
“寻道问道?”谢时宁哂笑,“那只是世人眼中所见而已,我可从未想过。”
他道,“离尘循道不过表象,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世人非我,如何知我心中所想。”
他道,“循道求无欲,从前我尚静尚安然,而今,我找到了我的思想,所谓至道一念弃之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