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日匆匆一见,咱们也三年多未见了,就不许我与宣阳妹妹叙叙旧?”黎贺含笑道,“我前两日刚回来,黄县那边水灾的一应事项已妥善处置,受灾的百姓也已妥善安置,凤归不必担心。”
雍黎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件事是你处置的,跟我说什么?”
“你当时从北境战场突然消失不就是因为黄县那边的水灾,看你对那边情况关注也颇多,我以为你总是想知道具体细节的。”
黎贺心下有些奇怪,今日朝后父皇召自己问了些黄县水灾的细节,最后又交代自己把具体情况也与宣阳说说,说她对水灾之事颇为重视,为此专往祈麟山,甚至失联了两个月。
雍黎看他似有思索神色,突然明白过来,看成安帝至今都未对祈麟山铁矿有什么旨意下来,甚至刻意隐瞒了下来,那便说明他现在还不想祈麟山这处铁矿暴露在天下人眼中,既然如此为掩饰她往祈麟山其实是为铁矿的事,总会有些举动把人的目光往水灾的方向引。
至于他为何会有所隐瞒,雍黎猜想成安帝秘密派去勘探的人定有消息传回京,恐怕还是因为这处铁矿之大令人咋舌。
雍黎掩饰一笑,“我既然事先知道黄县水灾之事定然有自己的渠道将这件事了解透彻,水灾的事既然已完善解决,那细节方面便无需与我多说了。”
“父皇交代的事,本王不敢不遵令而为。妹妹有何不清楚的地方,我自然叙说详实。”
雍黎点点头,“我当初过去不过就是担心水灾引起民乱,既然此事已妥善处置,灾后疫病也控制地很好,这件事也不到我插手的时候。不过明年开春青黄不接,加之灾后宣州定然余粮不多,春赈事宜,还是要和陛下商量下,是否要加几成。”
“这个问题我也与父皇商议过,但是今年各地粮仓都有备用,一时间要凑齐那么多粮食确实有些棘手。父皇本意是将和丰仓的军粮先调过去,但被兵部纪大人阻止。”
“军粮确实轻易动不得,但所要数量虽然多,花些时间也不是凑不齐,只是……”雍黎心下还是担心她祖父和云先生说的今年可能出现的南方雪灾问题,若南方也受灾,那到时粮食真的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只是什么?”
“没什么。”雍黎含糊掩过,关于她祖父和云先生的预言也仅仅是推演猜测而已,现在也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灾粮的事陛下应该也有打算,安王兄是有什么想法?”
“哪里。”黎贺一笑,“我原是想问问你的意见的。”
“这是不归我管,我没想过什么对策,不过延州今年的余粮不少,拨部分去宣州应该也能支持一段时间……”雍黎语气中有些迟疑。
黎贺听她这语气,笑道,“你这话后面是不是还有一个但是?”
雍黎不否认,“拨粮这件事,我还未跟陛下说。你今天进宫的话可以先跟陛下提提,我的唯一要求是,陛下必须下明旨,以朝廷的名义调拨延州余粮。”
“这有什么区别?”黎贺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对上雍黎似有若无的笑意,也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多虑了,父皇绝对不会……”
“璟王府和华阳府不需要兼济天下的名声,这样的令名还是留给咱们皇帝陛下吧。”雍黎打断他的话,她心里明白,黎缃不会多想,但不代表他最终不会因这些逐渐累积的小事而产生怀疑隔阂。
她这话清清淡淡似带了玩笑戏谑语气,却听得黎贺一滞,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见一大家小厮打扮的小子跑过来朝二人恭恭敬敬行了礼,“我家王爷请两位殿下楼上一见。”
“你家王爷?”雍黎疑惑。
黎贺却展眉一笑,“是三叔来了?”
黎绍?
雍黎皱眉,当初平野之乱结束后,黎绍便已经离朝回了封地,到如今算起来她也已经有八九年没见过这位三舅了。
但是,这个时候?这种地方?
雍黎目光在黎贺身上落了落,慢慢一笑起身,朝那小厮道,“烦请带路。”
昌王是先帝三子,生母出身普通,只是个四品文官家的嫡女,且因生母早逝,他自己又不得先帝看重,难得的是他自十五岁开府入朝之后,仅凭他母亲母族留给他的那点势力和他自己的手段,不过四五年时间就跻身除太子之外众皇子之首。要不是先帝早逝,再过几年黎绍羽翼再丰,成安帝继位恐怕也不会那般平顺。
雍黎看了眼黎绍,眉眼间与成安帝有些相似,都是黎家血脉与生俱来的清朗姣好的容貌,只是八九年未见,自己的这位三舅舅越发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气势来。明明表面看起来冬日夏云一般不温不火的一个人,偶尔眼中闪过的光芒,却有凌厉阴郁气息。
“陛下昨日还和本王提到你,没想到今日就遇见了。”黎绍挥手令乐伎退下,笑道,“还未祝宣阳双王之喜。”
不谈雍黎璟王府嗣子的身份,她原本就是超品的公主,加之享有四州封地,俨然便就等同王爵了。再加上前些日子成安帝金口玉言赐封的宣阳王封,在别人看来显然是又给她加了一层王封。不过在雍黎自己看来,不过是成安帝在天下人面前明明白白承认了自己等同王爵的地位。
“陛下错爱,谈不上什么双王之封。”雍黎平平淡淡拨回去。搜读电子书sux
黎贺原本一直安静坐着,在那几个乐伎依次退下时,他尤为留意了下最后那人。面容清雅的女子,算不上多漂亮,只是气质确实极好,比之一般大家闺秀有过之而无不及且身姿轻盈,不像学乐的,倒像是多年习舞。
他心下疑惑,试探问,“三叔雅好音乐,看方才那模样,金陵春的雅乐是入了三叔的耳了?我是个粗人,不懂乐理,但刚才走在最后的那位乐姬看着倒颇有几分积年雅乐熏陶出来的气质。”
“你是说浅绛姑娘?她是花虚坊的头牌乐师,长擅琵琶。”黎绍眯了眯眼,笑答。
听他二人问答,雍黎敏锐地注意到“浅绛”二字,那日在广陵涛席岸处她是见过这位慕浅绛慕姑娘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
雍黎看向窗外,正见得慕浅绛从大门处出去,怀抱琵琶,身姿袅袅婷婷,有种说不出来的韵致。
知道慕浅绛消失在拐角圆门,雍黎方若有所思一笑,转过头来,“那日路上偶遇郡主车驾被冲撞,郡主似乎受了些惊吓,不知可可有大碍?”
“劳宣阳挂记了,阿源那丫头无碍,大概是不太适应京中气候,这两日似乎不太舒服。”
“既然如此,我当择日上门拜望。”雍黎慢慢道。
黎绍似乎有些捉摸不透她的神色,对于自己这个没见过几面的甥女,只听她这几年流传的名声他便不敢太生轻视之意,虽然那样的盛名在人云亦云的传言中难免有几分夸大其词,但单凭她背后两府势力,整个上璋便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若她是个男子,有那样的雄厚势力,又有那般的智计手段,她若想划地自立,甚至改朝换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到底可惜了,一个女子,成就再大,终有所掣肘。
“与陈一役,宣阳筹策惊人,若非宣阳,这一战估计一年半载也不能结束,能如此速战速决,三个月便控制了边境,收回二十年前的失地,便是本王也钦佩不已。”黎绍抚掌而笑。
雍黎不以为意,“您过誉了,凤归能得陛下看重,也是荣幸之至。更何况,陈国叩关之处正是我璟王府封地,凤归身为璟王府嗣子,自然责无旁贷。想来若是您,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黎绍笑了笑,端起茶盏咂一口茶,试探道,“宣阳到底才十几岁的年纪,便有如此成就,你的那几个表兄能望你项背的好像也只有良惠和奉庆了。只是重担压下来恐怕也幸苦得紧吧,单说今年,与陈国的战役,宣州的水灾,与陈国的和谈,还有玉戟门之事。”
雍黎听他提到玉戟门,暗暗一笑,果然这才是他今天请自己来见的目的。
想到华烨之前与黎绍的关系,只是后来华烨与他彻底反目离开,不知道他对华烨的身份知道多少,对华烨与玉戟门和华家的关系又知道多少。
她这边默然不语不欲做正面回答,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黎贺却笑答,“奉庆可不敢与宣阳和皇兄比肩,三王叔家的几位表兄弟也都是难得得大才。”
黎贺是武将,素来心思算不上细致,难得的是此刻居然体会到黎绍话里的意思,且知道雍黎不欲回答,遂出声打断。
雍黎略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虽然黎贺与黎贤不同,但她对黎贺也从未有过深交之意。此刻听他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解围,倒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远处丝竹管弦之声悠悠扬扬,间杂诗词吟和之声,雍黎不想多待,正欲托词离开,却突然听到门外有些喧哗之声,然后便听到黎绍的小厮隔门禀报,“王爷,世子身边的小厮来寻爷,说是世子有事禀报,您是现在见一见?”
黎绍点点头,又朝雍黎道,“本王前些日子去了趟乾鄞州,没想到见到一个故人,你或许也认识。本王这边有点事,劳宣阳稍等片刻,稍后详谈如何?”
雍黎本欲直接告辞离开,听他这话又生了迟疑,她之前就猜测黎绍去乾鄞州寻得人与当年华阳军有关系,如今听他这丝毫不避讳的谈及,虽心下疑窦顿生,但还是想要探个究竟。
雍黎抬头笑答,“我左右无事,在这里坐坐也无妨。不知安王兄……”
“我与母后说好今天进宫去看她的,看时辰也该走了,本还有些事与凤归言叙的,既然如此,下次再说也是一样。”他朝二人抬抬手,“奉庆先告辞了。”
雍黎点点头,看他二人离开,一时屋内只剩她一人。
远处文人诗词吟诵的嘈杂已经慢慢停了,只有丝竹管乐之声还在悠悠扬扬地四散,雍黎侧耳听了听觉得有些奇怪,却又想不起来哪里奇怪,她起身欲推门出去,门却从外面打开。
进来的小厮有点眼熟,雍黎想了想才发现是上次在黄县见过的黎贺身边的那个小厮。
“何事?”
“我家殿下走得急,忘了件东西在这里,令奴才来寻寻。”他像雍黎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道,“我家殿下还有一句话要奴才一字不落地带给公主,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看样子不会小,宣阳跟前今日又没有带人,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雍黎没有回答,那小厮那小厮在黎贺之前坐的矮榻上拿了黎贺落下的玉扳指,朝雍黎躬了躬身便离开了。
雍黎看着再次关上的们,眉头皱了皱,黎贺那话乍一听来没什么特别,但是专门让人给自己带这么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他那玉扳指好好的戴在手上怎么说落下就落下的?
她微微沉吟,忽听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并不特别,听来像是金陵春的小二给某处雅间送酒菜,而远处乐曲突然热闹起来,一改之前大气悠扬的曲调,更有几分雄浑激烈的调子。
窗外清寒的风,带来墙角梅花同样清寒馥郁的香气,间杂着不知道哪处传来泠洌的酒香。明明很让人舒爽的味道,雍黎却在这样的香气中突然晕了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