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与陈国的最后一场谈判,翘班多日的正使大人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尚晴园,成安帝旨意令雍黎全权代表上璋与陈签订和约。
和谈结果如何,双方各有考量,但上璋作为战胜国总归是占了上风的,除了即将收归上璋的三城,另有金银生铁战马布帛若干,甚至雍黎还谈了个陈国公主回来。
“我大陈与上璋将结两姓之好,此后两国共为同盟,再无兵戈之事。日后我朝和婉公主嫁来上璋,还请宣阳殿下多加照顾。”沈慕示意属下收好和约,起身朝雍黎含笑有礼道,“来上璋这些日子,贵国礼部招待极为周到,今日本王专从外面请了名厨,借着贵国这尚晴园风光答谢殿下,也请殿下尝尝我陈国风味。”
雍黎也站起来,笑道,“却之不恭。”
说是简单的小宴,在雍黎看来确实花了些心思,四十八馔菜品,十三乐齐备,完全是陈国正宴的规制。
陈国的饮食习惯喜辣重色,入席前各自的案上已摆了果品凉菜糕点十六馔,待众人入席才陆续有热菜送上来,雍黎看着桌上新送来的岩火椒炙烤羔羊肉,五椒鱼和熏蒸斑鸠,皆是陈国特色的吃食。
陈国的吃食大多辛辣味重,雍黎不太习惯,只有的没的的挑拣些清爽的素菜来吃。
雍黎吃的似乎很专心,席间歌舞曼妙,她完全不感兴趣,愣是眼睛都没抬几下,只不过偶尔沈慕对她举杯,她才应付似的举举酒杯。
“怎么?我陈国的吃食,不怎么合宣阳殿下胃口?”沈慕搁下酒杯,目光一闪,含笑问。
雍黎慢条斯理地将筷子上夹的一点木樨菜送入口中,慢条斯理的细细嚼了,慢条斯理地咽下,又慢条斯理地喝一口水,方道,“本宫前两日染了风寒,这几天在喝药,大夫交代禁食辛辣,清淡饮食,禹王殿下勿要多想。”
“本王看殿下也算是沙场杀伐之人,气势风度皆出人上,却忘了殿下到底身为女子。”沈慕连忙笑笑,又对身边随侍道,“咱们陈国的玉兰片,芙蓉燕菜也很不错,让厨子好生做了,也好让公主殿下尝尝。”
“劳烦禹王殿下。”雍黎微微举杯,然后放在唇边沾了沾。
她搁下酒杯的时候,目光微转,正好对上不远处一席上打量自己的一道目光,她慢慢勾了勾嘴角。
关亭看出她目光里略带的那丝笑意,以及她清淡疏离的笑意中的那丝嘲讽意味,他垂下目光,抿了抿唇,然后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按照历来章程,他国被俘的高品将领,在双方和谈达成一致后,该由上璋安排人遣送归国。但前些时候沈慕专门提出要带关亭等主将副将一起返陈,陛下也同意了,所以前几天关亭等人便从延平宫移送到尚晴园交予沈慕了。
关亭不同于韩附北,战败被俘对关亭来说顶多就是在朝中沉寂一阵,只要关祝还在,关家不倒,将来总有机会能让他重新起复。
抛开往日宿怨,雍黎对这个还算有些能力的关家嫡孙也颇为赞赏,不过智谋手段比起他祖父关祝来,就望尘莫及了。
沈慕明显注意到她与关亭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汇,眼中异光微动,突然道,“今日我陈国来使俱在,只是遗憾少了韩卿,陈国路远,本王愧疚不能带韩卿英魂返乡。”
雍黎有些看不惯他这般装腔作势,漫不经心偏过头去,韩附北若之事若不是有她插手,恐怕韩家满门也留不下一人,沈氏皇族之凉薄,沈慕自己如何不知?如今这般话说出来也难为他面色不改。
“韩将军忠介之士,我辈难及,只可惜刚极易折,我陈国至此失一良将。”
说话的是陈国来使中的一人,他这话一出,沈慕脸色有片刻僵硬,雍黎挑眉看那二愣子一眼,陈国消息果然瞒得很颇好,韩氏一族被灭恐怕除了沈慕,在座的陈使一个也不知道。
雍黎突然恶趣味地想要打一打陈国的脸,还未开口,却听到大剌剌的一道声音传来,“本王怎么听说陈帝亲下旨意,灭了韩氏满门?”悠闲闲地看着满座震惊的神色,陈国来使十数人,半数不可置信地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沈慕,半数带着满嘴胡言的恼怒神色看向黎贤。
雍黎悠悠闲闲地坐着,这种言辞间地罪人的事雍黎向来不惮于做,不过她更喜欢做个旁观者看别人相互得罪,尤其是那两方都是自己看不太顺眼的的人。
“不知康王从哪里得知韩氏满门被灭的?咱们两国如今虽干戈已破,但涉及我国体尊严,也不是能由得康王殿下任意毁谤的。”沈慕言词正道,句句在理,既表示了维护本国国体的意思,也不至于太过凌厉。
“是本王妄言了。”
黎贤随便丢下这一句话,也不管满座震惊的神色,很自然地走过来,与雍黎打了个招呼,又对沈慕道,“父皇知禹王在此设宴,特命尚膳监另做了六样菜品,命本王送来,给诸位添菜。”
黎贤这般大剌剌地爆了个料,又随随便便地避了开去,在座不知道具体消息的人都有些闹心,沈慕却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他道,“既然康王来了,便请一同入席吧。”
又吩咐侍者,“尊位再添一席。”看齐k7k7
“禹王客气了。”黎贤笑道。
眼见着方才那一句话的风波,当事两人一个不问,一个不提,众人都心知肚明地闭了嘴,当下歌舞又起,也是一番祥和安乐的景象。
但从来两国之间但有交集,大多是互相试探,或以言词陷阱,一来一往间除了利益便是想尽办法落对方面子了。
雍黎原本安安静静地小酌下面人安排上来的果酒,就连黎贤的席位安在自己的旁边她也没多大反应。
“听说父皇有意让你与长楚南阳王联姻,这件事你可知道”黎贤微微倾身凑近雍黎,低低道。
“康王兄都说是听说了,素来流言三分真七分假,哪里能当真?”雍黎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晃了晃酒杯,慢慢一笑,“我本是孤意之人,前缘如何谁都做不得主。自然比不得康王兄齐人之福,听说前些日子康王兄又纳了位年轻貌美的侧妃?”
黎贤似乎有些不想谈起这个话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是母后的意思,我等为人子者,自当顺从。”
雍黎并不在意他的托词,摆摆手,道,“康王兄的私事,我自然管不到,只是王妃嫂子是你的结发妻子,还望你莫要辜负。”
“自然……”
黎贤话未说完,便听到席间突然有人笑道,“素闻宣阳公主琴艺天下无双,今日难得有机会,不知可否请殿下为咱们弹一曲,助助兴?”
那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满座人听得清清楚楚。
弹曲助兴?
这是把她当声优伶人之流?
陈国诸使皆面带细微笑意闭嘴观望,而上璋这边则大多带了恼怒神色,也有人低头急思如何不失气度地反驳回去,只黎贤略有试探的目光打量着神色怡然的雍黎。
“要本宫为诸位陈国贵使弹上一曲,虽有违礼制,但以为待客未为不可,只是本宫幼年得祖父教导,琴意可舒胸怀可交知音,却断不可为公明仪之事。”
雍黎语速不快,慢慢道来,在座的诸位大多是文臣,向来精于文辞典故,即便有部分反应慢的,也都很快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来。
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也。
对牛弹琴,这是明晃晃地讽刺了陈国诸使。
之前那名开口的陈使顿时脸色青灰,就连一直保持端方皇族风度的沈慕脸色也有些挂不住,他朝那副使使了个眼色,那副使只得灰溜溜闭嘴坐下。
难得沈慕也是个心思灵动之人,在此情况之下也没有冲动地拍案而起,而是持酒盏起身,朝雍黎走去,他将酒杯微微往前一敬,道,“我陈国民风豪放,所擅乐器多是笙竽鼓铃,便是本王也确实很难听到绝妙的琴音。来日我两国文化交流,愿遣使来上璋,学琴技修琴道。”
雍黎转着酒杯,没有说话,倒是黎贤也端了酒杯起身,“自然欢迎。”
他二人各怀心思地寒暄,雍黎突然搁下一直在手里转着的酒杯,往身侧探着搁臂斜倚着,漫不经心看场中歌舞。
陈国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后续城池交割,边军接管也不必她来操心了。不过说起边军,如今收回三城,上璋与陈国的边境线明显得延长了些,也不知道这三城的守军陛下打算从哪里调配。
看来上次上书削减璟王府和华阳府军队的事,还得从这里上下手。
只是,上次旨意之后关于璟王府上书请求削藩之事便再没有什么消息,就连封赏之事也就此搁置了下来,也不知道皇帝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说有云先生几句话,但到底帝王心思难测,雍黎虽说心里有些模糊的大概,但皇帝陛下到底如何打算,她却也摸不准。
不过……
雍黎微微一笑,年关将至,封印在即,看来什么时候也该上个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