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外的天空比来时更加阴沉了几分,雍黎很喜欢此刻天空淡青含墨的颜色,她在门外站了站,微微仰头,没有注意一侧恭敬礼送小心翼翼的大理寺少卿。
倒是连亦知道华阳长公主是她永远不可触摸的痛,看她神色似乎不太好,小心上前询问,“殿下?”
“嗯?”雍黎微微偏头看她。
“殿下今日进宫吗?昨日太后不是还派人来接殿下的”
雍黎知道她是怕自己难过才有此一说,微微笑道,“不了,好久没有出来走走,让他们先回去,你陪我逛逛。”
听到雍黎说想走走散散心,连亦自然欢喜,但为了安全起见,该跟着的人还是要跟着的。她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只要不在她眼前晃悠,暗地里跟再多的人她也不在意。
“是,主子要去哪里?属下这就去安排。”
“去趟广凌涛吧。”雍黎上了早已停候在大理寺门前的马车,连亦只听得她无甚悲喜的语气,“席岸如今这差事做得越发好了。”
连亦翻个白眼,心内替席岸默哀了半秒钟,忙上前去替雍黎打开车帘,扶她上去,然后自己也紧跟着上去,只留一个璟王府侍卫驾车。
车内雍黎闭目养神,连亦却在一张张查看筛选今早各地送来的消息,有遇见重要紧急的事当即便读给她听。
“殿下,长楚南阳王谢岑前日已从陈国返回长楚,临走前他去了济州川原一趟,三日即返。”
雍黎原本一直闭着眼睛,听她这话倒是诧异地睁开眼,她道,“陛下知不知道?”
“他是正大光明地递书入关的,说是极爱我国内川原白梅,想趁此机会来观赏一二,对待他国来使的简单要求,更何况还是与我国素来关系不错的长楚,陛下自然乐得卖个面子,着地方官员小心陪同。”
“他倒是有这闲情逸致。”雍黎撇撇嘴,她可不信那人会有这闲情专门绕过长楚与陈国的伏金关专门来我国兜个圈子,“他这几天没见其他什么人?
“传来的消息他倒是没见什么人,就是走的时候挖了几株梅花带走。”连亦恭谨地递过去手中的节略。
“那……”雍黎接过,还没来得及看,马车猛然停住,又是重重一顿。
“怎么回事?”连亦探出头去问。
车外驾车的那侍卫立即请罪,“殿下恕罪,方才前面的巷子里冲出一辆马车,属下未来得及停车,殿下可有受伤?”
“无碍。”雍黎淡淡道,“你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那侍卫下车半刻便回,“殿下,是昌王府临河郡主,从西边巷子里来的,说是马突然失控冲了出来。”
“可有人受伤?郡主怎样?”雍黎这才打开手里的节略,一目十行地看了。
“没有人受伤,只是郡主的马车有些损坏。”那侍卫在车外恭谨回答。
雍黎看完直接又递回给连亦,“郡主的马车想必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你去请郡主进来坐坐吧。”
“是。”连亦收好各地的情报节略放在马车的暗格里,便依命而去。
连亦款款行去,隔着车窗朗声道,“郡主受惊了,我家公主方才路过此地,想请郡主上车一叙,不知郡主可否方便?”
“公主的好意临河却之不恭,自然前往。”隔着车帘黎源玉声音和雅温柔,字语转合间有几分清纯明朗。
“郡主请。”连亦亲自替她打了车帘,引她进了雍黎的马车。
“许久不见郡主,郡主越发温婉可人。”雍黎待她进来坐定,递过一杯刚沏的热茶过去,微微含笑道。
雍黎坐在倚坐车窗前,窗帘略开了一角,在黎源玉的角度看来竟生出几分纯粹遥远不可触摸的感觉来,她接过雍黎递来的茶盏,目光落在她放在一侧的书上,笑道,“公主过誉了。公主自幼爱看书,这又是看的什么书?”
“不过是些奇闻异事地理杂谈,闲来打发时间而已。”雍黎微微转动手中的小盏,抬头浅浅地笑。她的笑明明清冷寒凉,落在黎源玉的眼中偏偏看出了丝清丽的味道。
“公主这两年不在京城,京城气候可还适应?我家府中有一处暖房,说是用什么玻璃建的,四面透明,阳光照着甚是和暖,即便是冬天养在里面的花也照样开得灿烂。妹妹有时间可来玩玩,我们姊妹说说话。”
黎源玉是昌王的嫡女,在昌王嫡子女中排第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昌王对这个嫡出子女中唯一的女孩儿倒也保护得很好。她性子温和,自幼得父母兄弟护持,是真正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即便言谈间也带了温和亲近的笑意。
“我回京不久,也就这两日才闲下来,年节是闲暇,自然得去舅舅家拜会。”雍黎抿了口茶,道,“郡主向来不太爱出门,今日出来是做什么的?”新世界ens
“我昨日随母亲去寺里礼佛还愿的,母亲还要在寺里斋戒两日,但是这大年下的府里中馈无人安排,遂让我先回来。”黎源玉微微偏头,温和道,“殿下又是做什么去?”
“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家待着,今日心血来潮出来走走。”雍黎搁下手中茶盏,笑道,“这两年没有回京,竟觉得京城变了许多,这出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我这两日在三泉寺上,远远瞧着苜蓿山红梅绚烂清丽,比起川原白梅又是别样之美,殿下若有闲暇可去走走。”
上璋三梅名传天下,川原冰纹白梅,苜蓿檀心红梅,檀济玉蕊青梅各有风姿。川原白梅因其风致朗然瓣蕊间有大方清雅之气闻名檀济青梅因其风华灵秀传说里是千年长调之悲传名而苜蓿红梅清寒绚丽,却因苜蓿山沾了佛意,这也是真正的千年古梅,比之前二者更沉淀了厚重底蕴。
“苜蓿山是灵隽之地,我还是几年前去过,我向来也少有这种闲情,今日有些晚了,来回不便,不然定要去看看。”尽管这些年清冷如霜,雍黎天性里还是带了她母亲向往天地自由的浪漫,“听说广陵涛亦有三绝,江南糕,瑾竺画,千家诗,郡主陪我去坐坐?”
“却之不恭。”黎源玉温柔地笑。
广凌涛离这里也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广凌涛原本叫来福春,也只是一家精致些的茶楼,是当年雍黎她祖母的嫁妆,雍黎祖母没有女儿,这来福春后来便予了华阳长公主,再后来便到她手里。
雍黎向来没有经商的天分,也没有经商的闲情,不过她手下善于此道的人到也有,其中席岸就是个半吊子,这家伙守着全国三十来家广凌涛,干的却是拿不上明面上的事。
一进广凌涛除了厚古大气的装修,一眼看到的便是广凌涛的三绝之二瑾竺画和千家诗。二百年前开国之后定元年间画作大家李瑾竺的墨宝,李瑾竺比吴研子晚了近四百年,但世人所知的其流传于世的画作却只剩了七卷,皆被置于此处京都广凌涛。
“我早听说京都广凌涛有瑾竺先生的真迹,却从来没机会来过,也就曾去过北边浛州那家的广凌涛,不过那里与这边布局无二,只是那里的瑾竺画只是些精密的仿品,不过观其笔力笔势也是大家所作。”黎源玉轻轻牵着雍黎的手,一同走进去。
“郡主高雅,那些仿品能入郡主的眼,倒也难得,请。”雍黎眼角含笑,明媚温雅。
雍黎喜欢东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林涧石出图,这幅画所绘景致与当年华阳长公主石玉一诗有绝妙呼应之处,所以她每次来时都是坐在此处。
简朴大气的青皮芦苇帘隔开不大不小的一间,窗外是一处横巷,没有面对喧闹的主街,倒更多了几分清净,最难得的是横巷对面人家墙沿斜逸出的一棵古松,而远处借的是宁园塔的景。
“此处极是难得。”黎源玉见雍黎坐下,方在她对面跪坐下来。
比起雍黎盘腿趺坐的随意,她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间是大家闺秀高贵的教养。
“殿下要吃些什么?奴婢倒记得殿下离京之前喜欢这里的白玉相思糕。”连亦侍立一侧,微微躬身询问,与一般人家大家小姐的贴身丫鬟无异。
“难为你记得,我无甚所谓,让临河郡主挑几样吧。”雍黎咂了口小二刚送上来的茶,广凌涛的茶茶色清淡味道却醇厚,她一直喜欢。
黎源玉也不虚辞,随意点了几样。
小二很快将糕点送上来,里面有连亦方才提到的白玉相思糕。
雍黎知道她心思细腻,礼貌地一笑致意,拣了个虚虚在手上拿着,却没有吃。这么些年她口味淡了许多,虽不至于厌恶,却也不如幼时那么喜欢甜食了。
“这个时节菊花早败了,难得这菊花糕里花色新鲜,很是清甜。”黎源玉文雅地咬了口菊花糕,赞道。
“这是他们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摘下,存在冰窖里,所以花色很好,连味道也不曾消失。我是素来不爱吃这些甜食的,到了这里多多少少也要尝两块。”雍黎搁下手里的糕点,笑道。
“广凌涛这三绝之一果真名不虚传,也难得这些细腻的巧思从何而来,竟是天下的花都入了糕点了。”黎源玉轻轻抱了茶盅在手上,“我在巴州几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精致的面食。”
“巴陵多山,奇峰俊秀,人说秀色可餐,想来有那样舒朗壮丽的景致也可美景果腹了。”听她了的话,雍黎想到昌王封地是巴州、陵州和景江三州,而昌王这次回京只带了嫡幼子和唯一的嫡女,不免多想了些,这一多想,就不可避免地想套些话。
“巴陵的奇峰俊秀我是从没有去看过。”黎源玉笑得有些苦涩,“我比不得宣阳妹妹所历甚多,这辈子外出游览的机会能有多少,将来还不是从昌王府出去又困到其他府邸。”
黎源玉是个知足的人,她自幼得家人宠爱护佑,便再有太多的渴望也未曾任性过,她这一生是做了标准的世家女,沉静内敛,优雅平和,而唯一做过的任性的事怕只是如今廿三未嫁。
想及此,雍黎不免心下叹了口气。
“你还是放不下?何苦?”
“不苦。”黎源玉依旧笑得温和,只是温和里是早已沉淀下来的心如止水,“再也没有人能让我如此对待。”
黎源玉的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宁园塔,温柔幽渺,那一刻她神色透出的伤情,虽浅淡,却远比秋风落叶的伤,远比寂寞空庭的愁,一如苍茫沙漠绵延不尽的绝望……
她嘴唇微动,极为浅淡的几个字消散在风中。
“青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