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落,月色未升,正是暮色时分。凤鸣笙跟在凤衍的身后一路疾驰,眼见着出了冀州城门,一路往西郊方向走,凤鸣笙仍是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简词说父亲找她,可万万没想到,当她和简词见过父亲后,父亲会什么也不和她说,只让她一起去一个地方,甚至连她自己的护卫也没让跟着。而随着眼前的景色越来越熟悉,父亲的马也越来越慢时,凤鸣笙终于明白,原来父亲带她来的,竟然是凤家祖坟。离祖坟不远时,凤衍下了马,从随身侍卫手中取了两坛酒,然后往前走去。侍卫们都没被允许跟着,只警戒的看着周围。凤鸣笙跟在父亲身后,越走越疑惑。凤家祖坟分东西两边,东边葬着凤家宗族,西边葬着的是冀北军中无家无室葬身沙场的忠勇将士。而凤衍带她走向的,正是西边。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石碑,上面刻着将士的名字、生卒年月和生前所属的营级和等级。凤衍带她从那密密麻麻的石碑面前走过,最终停在离东边祖坟最近的那一块石碑面前。可那石碑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名字,没有营骑类型,甚至连逝去的日期都没有。凤衍在那石碑前沉默了许久,然后才道:“阿照,我带凤凰儿来看你了。”那声音太低沉,语气中沉重、迷惘、哀伤、遗憾、后悔等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可更让凤鸣笙震惊的,却是凤衍的称呼。阿照。能被凤衍这样称呼的,只有她的小叔凤照。可凤照是凤家嫡系,是她的亲小叔。他原本是该葬在东边凤家宗族祖坟里的,怎么会被葬在西边?最重要的是,他的墓碑上,怎么会什么都不写?凤衍盘腿坐下,撕开两坛酒的泥封,喝了一大口,又倒了一些在碑前,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来。“阿照,凤凰儿明天就启程去长安了,我让她来和你告个别。”他回头喊她,容色沉黯,“凤凰儿,跪下同阿照告个别吧。”凤鸣笙依言在那无字碑前跪下:“小叔,鸣笙明日启程前往长安,重回冀州之日不知几何,今日就此与您拜别。”凤衍只是看着石碑喝着酒,这时又道:“磕个头吧。”凤鸣笙便又对着那无字碑磕了三个头。“凤凰儿,我有些话想单独同阿照说,你先回去吧。”凤衍提起酒,仍旧沿着那石碑洒下,却又加了一句道,“我们,就此拜别吧。”凤鸣笙心中满腔疑问,可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凤衍,便也沉默着向他三跪九叩,行了最重大的拜别礼:“爹,请多珍重,鸣笙就此拜别。”礼毕,凤鸣笙甚至没有起身,而是沉默的跪在那儿看着凤衍。可凤衍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一眼,让凤鸣笙起了身,慢慢抬脚后退,直至退出了祖坟。那是属于父亲的脆弱与悲伤,遗憾与后悔,不该被他最心爱的女儿所见到。“以爹爹为中心五丈起,三丈一哨,加强警戒。”凤鸣笙叮嘱一旁的侍卫,在定北侯初至冀州的日子里,这样一个父亲毫无防备的时刻,她不得不小心一点。侍卫替她牵过马来,仍有些为难:“可是元帅吩咐,不许踏入祖坟之内。”“爹若问起,就说是我的愿望。”凤鸣笙踏马而上,挥鞭疾驰前说道,“你该知道,爹爹从不拂我的意。”侍卫立即点头:“是,小姐。”凤鸣笙疾驰而去,却没有回凤府,而是去了容先生的府上。她心中有一肚子疑问,可事涉她的小叔凤照,这个在整个冀北都讳莫如深的名字,或许只有容先生可以给她回答。然而,听完她的问题,容先生却是立刻起了身,急切的反问道:“你是说,泽微去凤照坟前了?”泽微是凤衍的字,平日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以至于凤鸣笙想了一想,才点了点头。得了肯定回答,容先生便抬脚而去,匆匆想要离开:“既如此,小姐,我先走了。”“小叔的事……”凤鸣笙伸手去拉他,却只触到一片衣角。“去问你爹吧。”容先生没理她,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凤照的事,绝没有这么简单。可谁也不会告诉她答案,凤鸣笙只能收起疑问,回府准备远行的事。回府后,浣雪和听雨正帮她收拾东西,其中浣雪正在搬她常用的古琴,见着琴,凤鸣笙才想起了一个人。“浣雪,告诉虞先生,长安之行,请他一起去。”虞晚舟的底细早已有人事无巨细的汇报给她,出自益州虞氏,父亲原为益州太守,十年前,虞氏因卷入朝中结党营私案而被流放西南边陲,可流放途中,虞晚舟却因得罪当地守军统领而被充入娼籍,后几经辗转,于六年前流落到冀州青楼。三年前,凤鸣笙郊外踏青时,无意中听到他在弹琴,见他容貌俊美,才情出众,把他带回了凤府。表面看起来并无破绽,可这样的虞晚舟,为何要背叛凤府忠于赵氏?仅仅是因为忠君吗?凤鸣笙不相信,却找不到其他理由。只是,既然他是在长安才开始背叛,这一趟,她依旧要带他去长安。她要亲自查明,他背叛的原因。听到她的话,浣雪愣了一下,和听雨对视一眼,点头应道:“是,小姐。”“我去趟哥哥那儿。”凤鸣笙看了她们一眼,“不用跟着了。”踏入简词的院中时,正正碰上凤明和。他手上捧了一本书,似乎也是要去找简词,见了她却是立刻行礼道:“小姐。”凤鸣笙看了他一会,唤他:“明和。”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凤明和显然受宠若惊,连说话都有些磕巴:“小、小姐。”“哥哥说,你这些日子表现很不错。”凤鸣笙略展了展唇,虽仍是冷淡的模样,对凤明和来说却是极罕见的和颜悦色,“我离开冀州的这段日子里,照顾好爹爹和哥哥。”“嗯嗯。”凤明和不住的点头,激动的快要连话都说不出口,“小、小姐放心,我、我一定会的。”“你先回去吧。”凤鸣笙朝他略一点头,然后朝里走去。独剩下凤明和,看着手上的书,又看了看凤鸣笙的背影,终究还是没提起勇气开口,在原地纠结了会就掩不住欣喜的回去了。书房的门没关,凤鸣笙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书桌前低头看书的少年。“明和,进……”听到脚步声,简词先是喊了一声,随后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突然停了话,回头唤道,冷冽的声音多了些温度,“鸣笙。”凤鸣笙走过去,冷淡的面容瞬间就眉眼弯弯起来,含笑道:“哥。”“哥,我刚在门口遇见凤明和了。”凤鸣笙走过去,笑意冉冉的开口,“他年纪虽小,毕竟姓凤,又在府里养了几年,挺得爹的欢心。不过他够聪明,”她顿了一会,接着道,“我离开长安之后,有些事,你可以交给他。”“我能应付的来。”简词道,“鸣笙,不用担心我。”凤鸣笙便笑着转了话题:“爹已经答应我,等你年满十四,便允你从军。”简词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凤鸣笙笑着笑着,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淡,带了点难过和不舍:“爹说,明日他不来送我了。”说完这句,她又想了想,才轻描淡写的道,“我来和你吃顿饭,就算做拜别吧。明日,你也不用送我了。”简词沉默了很久,方才点头道:“好。”菜色十分丰盛,两人却几乎都是味同嚼蜡。气氛实在太安静。凤鸣笙夹了一筷果子狸肉递到简词碗里,没话找话道:“哥,我记得你很喜欢吃这个,多吃点。”简词便点了头,夹起那块果子狸肉细嚼慢咽了起来。凤鸣笙继续说:“爹爹他固执的很,又不太会照顾自己。你多看着点他,要是瞧着不对,就去请容先生。”简词依旧只是点头。凤鸣笙想了想,决定不说这些了,便刻意笑道:“听说长安繁华盛景,同冀州很是不同,温凉如水……”简词终于放下筷子抬起头,安静的凝视着她。凤鸣笙终于说不下去,就连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勉强道:“过些日子是蔓蔓的生辰,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强忍着低头避开简词视线的欲望,艰难补充道,“哥,到时候你替我送过去吧。”“李公子找过我好几次。”简词皱着眉开口,“让我劝你,重新考虑随侍的事。”凤鸣笙张口却又闭上,反复好几次才终于道:“他会明白的。”简词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垂下了眼。李蒙当然会明白,鸣笙连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凤家表少爷都拒绝,又怎么会允许冀北军副将李家嫡亲的大公子随侍一旁呢?那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却又谁都没舍得放下筷子,只是慢腾腾小口小口的吃着早已放凉的饭菜。直到夜色凉如水,凤鸣笙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灯笼上影影绰绰,方才好似如梦初醒的起身道:“哥,我先走了。”她走的很快,好似身后有人在追赶。“鸣笙。”可当声音传来的时候,她停下的脚步更快,却没有回头,只是停在那儿。“我好像还欠你一句,”简词走到他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开口,“生辰快乐。”凤鸣笙极缓慢的转过身来。简词手上不知何时拿了个精致的长条檀木盒,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生辰礼。”凤鸣笙便伸手去拿。简词却是很快把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那檀木盒,一向冷冽的眉眼在月色下缓缓晕染出一个笑来:“虽是给你的,可得先寄存在我这儿。等你回来后,我再给你。”凤鸣笙便笑,轻声应道:“好。”她转头欲走,简词就在这一刹,抬手拥住了她。“鸣笙,”他略低了头,在她的耳边呢喃,“照顾好自己。”那拥抱太轻太快,轻触即分,几乎要让她以为是个幻觉。她看着他扬眉展唇,露出一个再明媚不过的笑容。“哥,就此拜别了。”甚至连声音都带着明媚灿烂,凤鸣笙转了身,甚至还朝着简词挥了挥手,连脚步声都透着轻快。简词只是紧紧的凝视着她。这是他见过的她最明媚张扬的笑容,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眼底都化作了灿烂,却是在这样的时刻。坊间传言,凤家小姐,天姿绝秀。简词想,他终于懂得了何谓天姿绝秀,可偏偏是在离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