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1 / 1)

江茶猛然睁开眼,醒来的第一眼望见了镶嵌四方的吊顶天花板。

是上回住的医院。

房间里只亮了一盏灯,被调得很暗。昏黄的灯光下有细细尘埃飞舞,在地上柔柔落下一圈的亮,并不刺眼。

但因为睡了太久,江茶还是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醒了?”有男人低低的嗓音响起。

因为故意压了声线,在安静的房间里也并不突兀。

江茶的手指一蜷,眯着眼睛从指间的缝隙向外看,却没有预料中晃眼,只在恍惚里辨认出一个熟悉的人来。

迟燃坐在床边,脸上惺忪未褪的睡意,眉眼透露出少有的柔和,显得整个人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稚气。

显然,他也刚醒。

梦境中的脸完美重合,江茶迷茫地看着他。

迟燃一直守在这吗?

“江茶,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迟燃提高音量。

他披着外套,衬衫的扣子解了两颗,霓虹灯从没有遮盖严实的窗帘缝隙钻进来,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上,说话的时候会因为声带而轻轻地滑动。

江茶“嗯”了一声,飞速别开眼,从耳根漫上一阵热。

迟燃立刻伸手挡在她的额头上方,暖黄的灯源从他的手掌里漏下来,变得所剩无几,阴影投射下来,江茶后知后觉,转动眼珠,缓慢适应了环境,把脸转向了他。

“还嫌亮吗?”迟燃保持着抬手挡光的姿势,外套从肩膀处微微滑落下来,露出更大一片形状好看的锁骨。

江茶的目光顺着他突出的腕骨移上去,看见迟燃在昏黄灯光下的侧脸,因为逆着光的缘故平白添了一层镀金似的光晕,薄情锋利的轮廓比平时都要柔和。

“江茶,说话。”

她久久不回复,迟燃忍不住重复问,“灯还亮不亮?”

已经不亮了。

但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肯定。

“亮。”

“我帮你调暗。”

“谢谢……”

迟燃起身,弯腰用拇指拨捻床头的旋钮,吊顶上的灯光随之变暗,像是多年前的记忆再次覆盖灰尘,逐渐变得黯淡不清。

“谢——”谢字被堵住。

迟燃披着的外套忽然往下滑了几分,江茶下意识想去接,力道没控制好,反而把它拽了下来。

上方的人表情一滞,迅速捞住了袖子,右手依旧被挡的严实。

江茶抬起眼,看见他蝶翼一样的睫毛随着眼睛一起垂下来,目光似笑非笑的落在自己脸上。

“刚醒就这么迫不及待了,”迟燃唇角翘起,“病人得清心寡欲,虽然我知道美色当前,你把持不住。但年轻人,克制一点。”

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开屏的花孔雀……

江茶忽视他的屁话,准确抓住了“病人”两个字眼,手肘用力,想要从床上撑坐起来,但全身的关节仿佛绣蚀很久,动起来的那一刻咔咔作响。

“别动。”

迟燃眉头紧蹙,了当制止她。

“我……动不了……?”江茶垂头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下半身没有痛感。

迟燃瞥了一眼,没好气地扶着她的肩膀坐起来。

指腹摩擦过薄薄的布料时传来热度,江茶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立刻开始发烫,不动声色往左避开。

“怎么,太子爷服侍你还不愿意,知不知道看我一眼是多少女人毕生的梦想。”

江茶犟着脖子和他对峙,半晌后,垂头说了句:“谢谢。”

其实她想说“我自己可以”又或者“不需要你帮忙”,但这两句话在心里没有盘旋几秒,就莫名被抹杀了。

或许是因为睡了太久,总觉得精神不济身体堕怠;

又或许从那样的梦里醒来,看见迟燃的那一刻就忽然很安心,安心到鼻尖泛起了酸涩。

又因为太安心,那些从前可以咬牙坚持的过去,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疼到无法忍受了。

他看一眼,她就觉得自己遍体鳞伤,哪里都疼。

“上辈子欠你的。”迟燃给她背后塞了靠枕,动作很轻,嘴里却没好气。

江茶重新坐起,终于感受到腿上传来的一阵蚂蚁噬咬的疼,不是痛,而是睡太久睡麻了。

“我好像,没事?”

明明是从二楼跳下去的,现在身上居然只有一些擦伤。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当时跳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想想后果!”迟燃眉眼陡然凌厉起来,眸光横扫先前的柔软的假象,“幸好当时楼下有给王松那老头准备的的救生垫,不然你就——”

江茶抬眼。

迟燃眼里的赤焰忽然消散,眸光半藏在眼尾过长的睫毛里,唇线凌厉抿起,声音却带些闷,“江茶,你就这么想死吗?”

四目相对,空气静下来。

沉默片刻。

“没有想死。”江茶先逃开了目光。

迟燃张了张嘴没立刻吭声,他看见江茶缩在被子里变成了很小很软的一团。

明明看起来是最温顺无害的小动物,可跳下去的时候他觉得她像一根锋利无比的尖刺。

病房的楼层很高,远处城市光怪陆离的光亮时不时投射进来,变成活动的光影画。

“我只是,入戏了……”江茶忽然说。

迟燃动作一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光影行径过的地方,霓虹灯亮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毫无意义的,没有规律的。

却紧密相挨的。

“入戏。”

床头什么东西轻磕了一下,江茶偏过脸,看见迟燃沉黯盯住自己的目光。

“好一个入戏。”

他突然把身子又凑近了一些,两人之间的空气顿时被压缩了距离,在三十公分的楚河汉界中无声沸腾,逐渐升温。

“那你说,我是谁?”迟燃垂着眼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唇,“现在的我,是迟燃还是岑明?”

“这么多天,我在你眼里究竟是谁?”

“是——”

江茶迷茫地睁着眼,喉咙像是被遏住了。

迟燃还是岑明?

坠落前,她看见的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跳下去?

“算了,不想听了。谁在乎你怎么看我。”迟燃抽回手,拿过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起身。

江茶抬起头,迟燃脚步顿住,回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给你倒水。”

“谢谢。”江茶舔了舔唇角,没感觉到渴。

水声哗啦落进杯子里,成了房间中唯一的动态。

江茶看着他的背影,恍惚回到了白袍飘散的那个夜晚。

坠落的前一刻,她站在风雨飘摇的窗台上,目光径直掠过人群落在那人的脸上。

他眉眼生的凌冽薄情,看向她时,眉头紧蹙,幽深的眼里不是敷衍,不是无谓。

是在意。

那一眼看见的是——“是……迟燃。”

江茶忽然出声。

“你说什么?”

水杯被横空递过来。

江茶的目光飘飘落落,最终停在迟燃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接过水杯,手指碰到了他的指尖。

温热的。

“这么多天,你在我眼里,一直是迟燃。”江茶半阖眸,捧着水杯抿了一口。

迟燃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脸上的线条自眉眼处开始柔和舒展。

“随便你,反正我又不在意。”

江茶捏着水杯的温热,抬头去看他,很轻易的在眼前眉梢里读到了一丝欲盖弥彰的情不自禁。

到这里就好。

“抱歉。”江茶低声。

“又道什么歉?”

“我跳下去……影响剧组进度了吧?”

“江小姐,摆好自己的位置,”迟燃似笑非笑,“剧组离了你还能转,影棚一天的租金比你的片酬还高,出品又不是傻子,会为了你影响进度。”

迟燃垂头,看见她瘦出的尖下巴,良心难得上岗一回,阴阳怪气道:“本来你也没有多少戏份了,没影响。”

“哦。”

江茶耷拉下脑袋。

裴离的戏份的确不多,如果当时那条过了的话,就只剩下“将死”一场通告了。

“江茶。”迟燃忽然出声。

“啊?”

江茶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捏着空掉的玻璃杯捏了很久。迟燃一直在旁边站着看她。

紧接着,那双骨节又长又直的手伸了过来,目标明确,下一秒就会触及自己的脸。

江茶眸光一顿,长睫像枝头落叶一样颤抖一下。

那双手却掠过脸侧,握住了她的杯子。

“你那是什么表情?”迟燃拎着杯子弯下腰,把脸猛然凑到江茶眼前,盯住她润泽的唇,喉结很轻地滑动一下,“你刚刚,在期待什么吗?”

“没有。”江茶往后一撤,掀了被子,从他手里夺过杯子,“我自己可以。”

迟燃在背后无声笑了下,没再管她。

江茶下床时有短暂的眩晕,很快就适应了过来,往门口的水台走去,放杯子的时候听见了门外沙沙的脚步声。

下一秒,门被推开。

高婷露出脑袋,朝江茶笑了下,“你醒啦。”

江茶点头,想给高婷开门,却被她挡住,“不不不——我不进去。”

她抬手指了指里面的迟燃,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胳膊,摇了摇头,“我代表宴导来慰问伤员,顺便送新剧本。”

“新剧本?”

高婷一愣,“迟燃没告诉你吗?”

“她刚醒。”

江茶搁下杯子转过头,看见迟燃背着门口的光站着,眸光大部分藏在了影子里。

“怎么,”迟燃语气很冲,“宴凯是周扒皮,演员受了伤也不能休息几天?”

高婷面露尴尬,嘟囔道:“我也不想来的,宴导那边在催嘛……马上要转场了,这边的戏份不能按时拍完的话,下一个场地会白白浪费好多钱呢。”

“而且医生不是说了茶茶没什么问题了嘛,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再说那些通稿……”

“可以了。”迟燃道。

高婷一惊,“啊?”

江茶被人向后一拽,迟燃把住了门框,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高婷,“我说可以了,通稿直接发到Mani邮箱里,她会解决的。”

“所以——”迟燃冷笑一声,握住高婷的肩膀把人往门外一推,“你现在可以走了。”

高婷挣扎不过他,被推出去时还不死心地回头说话,“太子爷,你太不讲理了吧,还有剧本我没给茶茶呢!”

“我会给。”迟燃烦躁地把人塞出去,用了些力度把门使劲一关。

原本在肩膀上松垮披着的外套被他的动作震了下来。

门外,高婷惊魂未定,骂骂咧咧两句才走。

门内,江茶和迟燃两人静默站立,中间隔着一段晦暗的距离。

江茶的目光落在迟燃没有外套遮盖下的右臂上,那里有很厚的纱布包扎。

“通稿,还有……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