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兰瞬间清醒过来。

手心中残留的温暖和依恋，在凛冽的寒风中被冲刷干净。

幻觉与现实的交边分界线，在她眼前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面前的汀森，和她刚刚看到的那个人类，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东西。

而汀森也和娜兰一样，从窥视未来的窗口，一同回到冰雪飘摇的当下。

他的神色变了。

身周的气温更冷了，汀森是无穷无尽的风暴雪源，想靠近他，便会如窗外的玫瑰般冻伤，在凛然的寒意下枯萎终结。

城堡中的墙，已经在刚刚汀森的魔法中摧毁了，娜兰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从墙面的缺口处跳了下去，滚进了花园。

汀森没有拦她。

他仍在原地，维持着那副难以理解什么的神色，他的视线落在地面破碎的玻璃片，眉心微蹙，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抉择。

汀森没有在原地思考太久，他沿着娜兰的痕迹，走进了城堡的花园。

园中静悄悄的，他时走时停，身周范围内的气候从春日变成寒冬，他一路冻坏了不少植物。

“你已经逃得很远了，那我就要来找你了。”

汀森的笑容有一种难言的奇异，就连语气都与以往不同。

在已经彻底知晓他真面目的娜兰面前，汀森依然是笑容满面，温柔文雅，却愈发危险。

汀森一步步沿着花园玫瑰道走，一边轻声说：“你知道吗？水是无处不在的，它也在空气中，只是细小到你肉眼看不到。”

“而我的能力，可以让这里的每一滴水，都可以充当我的耳目。”

“我随时都能找到你。”他停在十字交叉的玫瑰道，打量着附近的布局，“但我们的游戏还没有完成，我会遵守承诺……亲爱的，我要来找你了。”

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娜兰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这是娜兰第一次被称为“亲爱的”，她躲在玫瑰花丛中，觉得这真是个难以理解的称呼。

很久很久前，她曾经见过居住在村庄中的人类，会称呼自己的幼崽为“亲爱的”，不过在那个场景里，所有的人类都在笑，他们看起来都很幸福。

而此时这个“亲爱的”被汀森说出来，她觉得意义有什么不太相同。

明明是一样的词，却让她有点发冷。

她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因为汀森已经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此时身在何处。

娜兰脚下柔软的土地寸寸僵硬，汀森将她脚下的土冻成了一大块冰，片刻后他挥了一下手，这一块被冻僵的冰坨与周遭割裂，被他轻易地托举在空中。

他招招手，娜兰连人带冰，飞到了汀森的面前。

娜兰蜷成团的缩在那片冻成冰的土上，身体微微起伏，似在啜泣。

汀森双手交握，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怎么这么爱哭？”

他唇线绷紧，笑容难得的消失了，至少从外表上看去，他的面容甚至有些难得一见的严肃。

汀森伸出手，却又停在空中，收回来后手指痉挛地扯着自己的手套，在意识到这动作的神经质后，他立刻停了下来，并有意识地让自己恢复完美的仪态。

“娜兰，如果你的预言能力没有出错，我现在需要遵循另一条路，才会获得我想要的未来。”

他耐心的解释着，强行操控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蜷起又舒展开，纤长灵敏的手指，在白金色的手套下仿佛像一件艺术品。

“我的动作会很快，很轻。你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我通常不会给予任何生物如此仁慈的死亡。亲爱的，你别怕，这一切结束的很快，你会在最美的梦境中结束你的生命。”

娜兰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只是她的手背上开了一个口，里面长出了几片叶子，她偷偷将所有眼泪吸收进手背的绿色叶片。

“我不想死。”娜兰再一次试图与汀森沟通，只是那这一次除了恐惧之外，她还多了几分愤怒。

这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情绪，她甚至还不明白这叫做愤怒。

“为什么要把麦穗城毁掉？它明明、明明那么漂亮。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为什么你总是要去毁掉一些东西？”

整理手套的人轻轻侧过头，他的五官重新恢复了不沾染丝毫阴霾的明朗。他像是清理了自己的想法，心中有了取舍，便恢复成原本那副风轻云淡的悠闲。

然后他说出了娜兰迄今为止听过的最无法理解的话。

“因为我喜欢。”

汀森慢慢补充道：“你知道毁灭的壮丽么？虔诚的信仰分崩离析，繁华的城市被焚烧成灰。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美景，并不能时时欣赏到。”

他终于又露出了笑意，娜兰确定了他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人类脸上希望破灭的那一个瞬间，他们的信念被摧毁后产生的动摇，那有多美丽，亲爱的，你能想象到吗？”

汀森温和地向娜兰描绘自己的概念，“为他们建立了某种信念，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让他们亲眼见证救世主转成灭世者，他们眼中希望的光芒，会像泡泡一样……”

手随心行，他手指凭空做了一个捏住的动作，一块冻成圆球形的冰出现在他指间，“就这样……‘嘭’的一声，让它们统统碎成渣。”

随着他说完这句话，一块冰被他捏碎了，冰碎成了无数均匀而细腻的雪尘，在他手指间坠落。

“亲爱的，你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他的神色无辜而真挚，甚至有几分天然的纯净，“所以为了这个我最想见到的画面，我想，我需要销毁你。”

看着面前的娜兰，他手指又有些痉挛。

汀森想，这大概是惋惜。因为她的预言能力十分珍贵，他要见证一种神赐天赋的衰毁。

她好像害怕了。

因为面前这个小姑娘模样的魔物，抬头看向他的目光，好像白日撞鬼。

“真是有趣。”汀森慢慢笑了起来，复又叹息，“命运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若想逃离它的预设，就要胆敢打破所有安全的选择，走向未知的分支。”

他低下头，声音缓慢优雅，像是教堂诗班的咏诵者：“……娜兰，你的死亡对我来说拥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会用一生来铭记。”

娜兰麻木了，她想她或许真的是太单纯了。

她理解不了这个人类的脑子。

明明在未来的画面中，他们像朋友一样相处，走在那样漂亮的金色麦穗中，就连娜兰都对情不自禁对他生出信任与依赖。

这是娜兰最渴求的东西。

他却毫不怜惜，在顷刻间亲手打碎。

他告诉她，他不需要。

娜兰在很多的不理解和茫然中，其实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难过。

她们魔物和人类是不一样的，魔物很难有朋友，魔物大多智力低下，仿佛造物主将所有的技能点都给了他们强壮的躯体，所以魔物很少产生智力，也不会形成人类轻易就拥有的那些羁绊。

娜兰珍惜所有能与她说话的生物，无论是人，蘑菇，还是同类。

她无法理解。

“虽然不知你我未来会有怎样的缘分，但我并不需要。”

他垂下眼，说给娜兰和他自己，“我不想要拥有任何改变，这意味着我无法迎接那个与你相关的未来。”

“亲爱的，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他轻轻摸了摸娜娜的头发，近乎于缱绻，“娜兰，再见。”

汀森的神色很认真，娜兰能感觉，他此时对待自己死亡一事上的态度，与之前都不一样。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感到高兴的事。

他认真的凝视娜兰，似乎是在记住她最后的模样，他身上甚至有一种仪式感，像是对待他的珍宝。

这种重视，只会让娜兰觉得这个人愈发变态。

他单手放在胸口，像是在举行某种有纪念意义的告别，他最终开口时，却还是说出了最无情的话，“再见了，我未来最亲爱的人。我会用一场盛大的美梦来埋葬你，你还有什么最后的心愿？”

在汀森看不到的地方，娜兰低头擦着眼睛，逼着自己流出更多的泪水。

她想，就差一点了，再给她一点点时间……她那个从来没在实战中使用过的办法，或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恐惧超过极限后，娜兰反而真正冷静下来。她的知觉放到最大，以听觉来感应汀森的动作。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敏锐的听觉中，她听到了轻轻的铃铛声。

一、二、三，三下摇铃，是从城堡中传来的。

那是她的魔王老板，往日用来呼唤娜兰的铃声。

这座古堡太大，老板并不喜欢用拟人态上下楼，若是扯着嗓子喊娜兰，他的音波攻击可以直接穿墙拆家。于是老板便定制了一种特殊的魔音铃，这声音只有娜兰听得到，那是他需要与娜兰交流的意思。

家里动静这么大，魔王老板终于醒来了。

而此时铃声在这种时候响起，像是在对娜兰传递着某种信息。

娜兰抬起头，脸上仍然挂着眼泪，“告诉你的话，你会替我完成吗？”

汀森愈发温柔，甚至摸了摸娜兰的头顶，“我会尽量做到。”

娜兰说：“好，我想让你回头，看看身后。”

汀森微微一愣，随转过身，将后背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娜兰。

他们一起看到了出现在城堡顶楼的魔王。

魔王拟态成类人型，眼睛头发皆为金褐色，此时他展开一双巨大的深棕色长翼，从顶楼飞了下来。

他翅膀很大，扇起了大风，风和下降的惯性，把他一头长发扬了起来。他有一头极为茂密的长发，在脑后被编成了无数个小辫子，下来的时候被风兜起来，每根辫子上都扎着晃眼的纯金发绳，非常土豪。

即使是人类也要承认，这样过于富贵的装扮，配上魔王金色的眼瞳，也呈现出一片金碧辉煌的美感。

魔王翅膀缓冲，双手触碰地面，用魔语说：“娜兰，走。”

汀森在同一刻察觉到了什么。

他人还没回头，身上的冰已经在附近爆炸式蔓延，似要将这一片统统冻住，不给他身后的小姑娘有任何脱离的机会。

只是娜兰早有准备，在冰雪碰到她身体之前，她已经跳下冰台，落在还未结冻的地面。

在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娜兰膝盖之下的坚实土地突然化作流沙，如一团流向地底的漩涡，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

她的老板，拥有操控土地的法术。

而娜兰在这里生活多年，怎能不知道老板的能力？是以虽然没有提前商量过，却也十足默契。

魔王翅膀在地面掀起大风，他迅速靠近，露出了嘴里的獠牙：“走走走，别打她的主意。弱小的人类，我来陪你玩玩。”

汀森注视着娜兰消失的沙土，轻轻碰了碰那冰冷的土面。

流沙已经变得结实，确认了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娜兰的行迹后，他缓慢地收回了手。

而魔王已从他的背后冲了过来，伸出了一只狰狞的巨爪，对着他的背后抓去。

就在巨爪撕裂他后脊的前一秒，汀森的身体已瞬移到三米开外。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把娜兰还给我，她是我的。”

魔王大怒：“去你的，你再说一遍！？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狗人类，我这就杀了你！把你的大腿骨制成我新的鞋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