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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君如卿正坐在床边陪伴。见辰渊醒来他立即柔声问他要不要喝水。

辰渊抿着唇不说话又转过脸,不看君如卿。

片刻后,他突然从被子里一伸手把床头柜子上的水杯扫到了地上。

并不敏捷的君如卿,却像早有预料一样赶紧接住。

没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辰渊愣了一瞬。

然后,他又一把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床。

站在床头的君如卿立即过去搀扶“慢点……!你刚刚醒不可以立即起来哟……”

辰渊粗暴的推开伸来的手冷声怒斥:“谁让你们擅自把我带回来的?滚开,别碰我!”

说着面向君如卿的方向,辰渊抬起头来。

君如卿清楚看见了辰渊的表情:

天道先生正咬着牙紧蹙着眉梢,湛蓝的眸色中充满了特别清晰的威严与森冷仿佛自己一夜之间成了最让他厌弃的仇敌。

以辰渊的相貌气质这样的神情,已是一种无形的威压。普通人理应立即心神震慑,甚至吓得浑身发抖,哪怕不知道他生气的缘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该会本能的,永世不敢再亲近他。

但此刻,向来比常人性情更谦卑,更容易受惊吓的普通小少年君如卿,竟然分毫不见动容。

辰渊不让碰,君如卿就不碰。少年只放回意图搀扶的手,转而牢牢按住床上的被角。

把再度意外于他的行为,一时只发怔的天道先生,整只关在了被子里。

然后,任凭辰渊生气的不停扑腾,君如卿也坚持按稳了,就不让他下床。

挣扎不开,辰渊转而撕扯起身上那条霁天璇贡献给他的名贵锦被。

他的指甲很尖,用白符纸加持的力量也不小,被子上鲛纱制作的精美绣纹,转瞬就被他扯碎了好多。连内里填充的白凤羽绒,都飞了不少出来,满房间盘旋起光华绮丽的毛毛

这已经算是故意毁坏他人财物,涉案数额特别巨大了。

“……唉,辰渊故意发脾气闹事的别扭样子,真是和天璇姐预料的一模一样。”

用力又小心的捉住辰渊的手,按在被子上,君如卿不闪不避的,直面天道先生见没吓着人后,愈发锋利到刻意的怒视。

按照霁天璇交代的措辞,少年露出可爱的招牌笑脸,温柔的劝道:

“辰渊,你先别着急,先听我说喔。昨天早上,你瞒着我们一个人跑掉。我们出来找了你大半天,你一路上的踪迹,我们都瞧仔细了。

天璇姐和我讨论了一下,我们一致认为,在前天晚上,也就是她修炼的那一晚,你应当是遇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变故。

这件变故可能很大,它使你的心情很不好。为了处理它,你去山上看了地形,改变了原计划的路线。

你确定,接下来要在新路线上做的事,会非常危险,会让你非常痛苦。所以,你不希望我们继续跟着你,为你的痛苦担心,甚至一同卷入危险。

你要永久的甩掉我们,自己一人前行。

所以,你故意摆出讨厌我们的样子,先把联络玉简扔了,又像现在这样,不讲道理的又作又闹,希望能把我们气跑。

你想着,只要我们对你心怀反感,接下来,就算得知你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会太难过,对不对?

唉,你这个套路太老了,我们早就想到了。”

最后一句,是君如卿努力背出来的,霁天璇的原话。否则,按他对天道的谦卑态度也是正常人类应有的态度,可不敢想这么底气十足的揶揄。

见辰渊闻言果然身体一僵,不扑腾了,少年就放开他的手,转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继续道:

“所以,辰渊,你放心吧,不管你怎么作怎么闹,我们都不会跟你置气,不会让你甩掉的。教你白符纸那天,我们三个约好了,要做亲密的家人。无论什么变故,我和天璇姐,都绝不食言。”

辰渊:“……”

……套路刚开场就被你们拆穿了,还让我怎么演下去?

连心中极度的痛苦,沉重到令他恍惚的思量与决绝,都仿佛硬生生的被打断了……

辰渊一时没词,正低头坐在床上,盯着被自己扯坏的被子发愣时,霁天璇刚好拿了重画上新路线的详细地图,还有一份午饭的餐盘,推门进来。

辰渊下意识的伸手,遮挡住被扯坏的那部分被子。

想想不对,他又立即放开了手,继续摆出冰冷疏离的模样。

“……阿霁。我不是怕你们为我担心,才不讲道理的赶你们走。”

按照另外设想好的,最不容拒绝的理由,辰渊向霁天璇解释道:

“其实是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事关机密,不能让任何人同行,包括你们。”

闻言,霁天璇淡定的把餐盘端给君如卿,让他准备喂食,同时把地图放到了辰渊够不到的桌上,意思是“你必须吃完饭才让看”。

然后,她坐到辰渊床边,和他相隔很近的面对面,郑重道:

“辰渊,如果你说的确是实话,那你就看着我,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

辰渊摆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事关机密,不能让你们同行!好了,你们可以滚了吗?”

霁天璇一挑眉,“表情/色厉内荏,边说眼神边飘,好差的演技,你骗谁呢?”

辰渊:“……”

此时,君如卿已为辰渊剔好了鱼肉的骨头。少年用勺子舀了饭菜,伸到天道先生脸颊旁,边用香味勾引他,边温柔的哄慰:“好了好了,我们不生气了喔,先吃点东西。来,尝尝你最喜欢的清蒸鱼”

看看君如卿软萌的笑脸,再看看霁天璇严肃又坚定的神情,辰渊低下头,一言不发,手中使劲捏着被子。

因为心绪激荡,他抑制不住的咳嗽,用手背擦着咳出的鲜血。

见状,霁天璇拿手帕递给他,同时靠过去,为他轻抚着胸口顺气。

被碰到时,辰渊身体一僵,猛然抬起手。

但他最终没有挣脱少女的帮助。

沉默许久,等心中的疼痛稍缓,辰渊终于抬起头来。

就着君如卿始终举起等着他,还特意用法术保持温度的勺子,他顺从的吃下了按他的口味精心准备的饭菜。

经过前晚那又一次残忍的背叛,得知自己回天乏术,只剩最多五百年寿命后,辰渊想了很多。

除了像个真正的勇士一样,冷静又理智的计划,该怎样反省曾经的过失,做一只称职的天道,使自己死后,治下所有生灵安然幸存更改了行程,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辰渊还是会无法自抑的,软弱的反复想象,在虹和蛊虫的双重作用下,自己的病情将会如何一步步恶化。

……那些症状,都太痛苦,太难看,太没有尊严了。

好害怕。

绝不能让人看见。

……尤其是,最在乎的人。

所以,辰渊无比幼稚又坚决的,希望他的小伙伴立即讨厌他,远离他。

然而,对这么聪明体贴,有情有义的小伙伴,又作又闹的讨人嫌套路操作,完全无效。

其他的,或者说,分明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倒也还有:

不容分说的,把小伙伴暴打一顿,腿全打断,保证他们再也不会跟上来同行,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但是,辰渊发现自己,竟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哪怕现在,被感情狠狠作弄到几乎崩溃的他,自认已痛苦的思虑清楚,已决心为了他的子民和责任,从此以后,学习去做一只“正常”的,“不仁”的天道。

吃着君如卿喂的饭,恍惚的思忖着,辰渊下意识的抬眼,久久凝视着身边正和往常一样,给他摸着顺毛安慰的霁天璇。

萝莉脸的娇嫩少女,仍是老兵一般沉默严肃的模样。

温柔的行事,冷峻的神情,或许可以称作是反差的美。

但辰渊总在设想,霁天璇何时才能像一个正常女孩子一样,肆恣动容的大哭大笑。何时才能,不再指挥君如卿来完成必须要做表情的软语哄劝,而是自己多和人说说话,真情流露的,不拘仪态的……

他能看明白,透过成熟强者的外表,实际上,霁天璇的人生和心智,缺失了很多很多,她简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有些东西,“天”应当避忌,“人”,却不能没有的。

……谁来为她弥补,谁来带她长大

谁能让她未来的人生,充满了她自己快乐的笑声?

……天启已经不在了。

“……是啊,我分明答应过,要对你更好一点的。”

望着少女沉静的脸庞,辰渊回忆着自己和她共刻“靖世”剑名的那一日。

“如今,你还是什么都不懂,我还什么都没教你呢。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不能把想让你学会的东西,这么早的放下。”

这样想着,辰渊完全放下了“把小伙伴暴打一顿”的合理方案,只余无声的,悲伤的长叹。

使用白符纸,辰渊把方才恶意扯坏的被子,认真的修回了原样。

再思忖片刻,收拾好表情,他抬起头,乖乖的向小伙伴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们发脾气。……阿霁,你的被子修好了,你看看,和新的一样。”

嘴上这样说,辰渊心里却是另一种念头:

“……阿霁,我想好了。等到了新的目的地,我自有办法……既让你安稳的长大,又让你……恨我入骨,与我永别。”

按他的风格,硬邦邦的道歉完,心里也思虑妥当,辰渊就不让小伙伴回应,直接躺下去,用被子蒙住了脸:“我要睡了。”

君如卿给他掖好被子时,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辰渊却忽然探出指尖,捉住了少年的手。

“……还要。”

天道先生的脸蒙在被子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弱弱的,却已回到了那极有特点的,又娇又气场十足的命令语气。

君如卿愣了一下,然后,如释重负的笑出了声。

“好嘞!”

少年殷勤的坐到床边,就按辰渊的意思,像哄小孩一样,轻轻的,一下下拍着他的肩膀:

“我们就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安心睡喔”

“……阿霁,你会讲睡前故事吗?”躺下没多久,辰渊又提了个新要求。

霁天璇:“……”

“会。”

想了想,少女答应了这只某种程度上,堪称换了一种“作”法的天道先生。

霁天璇当然不会讲睡前故事,但她小时候,她的父母,侍从……还有后来的天启,都曾给她讲过。

父母和侍从讲的,来自祖国的故事,她几乎全都忘了。

就像那场从天而降,将生活瞬间变成地狱的魔灾。她只隐约记得,自己一夜失去了家园和所有的至亲,后来,又带领着许多难民从废墟中走出来,至于其中的经过和细节,她全都想不起来了。

……仿佛,不知何时起,在灾难之前的记忆,无论快乐还是痛苦,连同自己快乐或痛苦的样子,都被心中自然生出的,某道类似橘子结界的障壁,牢牢隔开了一样。

但是,灾难之后的事情,比如与天启的相识,相处,他给她讲的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甚至异世界的睡前故事,她全都记得。

算起来,自从上一世的结界故障,霁天璇有近百年没见到天启了。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个抑扬顿挫的夸张语调,逗趣可爱的小表情。

她至今仍历历在目,铭记在心。

霁天璇开始为辰渊讲故事。

然后讲了一小会,就被辰渊直言嫌弃:

“……阿霁,好好的故事,被你讲得好没意思。看你刚才这一段,明明公主和王后谈起舞会上的王子时,是边说话,边像花朵一样甜美,像小鸟一样快乐的笑着,你怎么不笑。”

霁天璇:“……你还要不要睡了。”

虽然嘴上这样抱怨着,霁天璇还是耐心的迁就着病人的小脾气,努力的把下一个故事讲得更声情并茂。

“甜美快乐的笑着……该怎么演呢?”

霁天璇并没多想,辰渊突然让她讲故事的用意。

她只是发现,自己真是不擅长这种笑容。

真不适合干哄孩子的活计,尤其是辰渊这种大只的,鉴赏能力强,还吹毛求疵。霁天璇想。

好在,她曾出演过和本人差异颇大的“圣母白莲花圣女”,那时,演技比影帝更高超的天启,曾倾囊相授过各种表演诀窍。

回忆着天启的教学,霁天璇凭借出色的观察和领悟能力,慢慢的模仿。

她并不喜欢演戏,演过的经验,也只有端庄轻柔的“圣母白莲花”,于是刚开始时,她表现得生涩又出戏。

但到了后几个故事,她演绎的各种人物,已经在童话故事的甜美快乐基调下,具备了相当分明的性格,连情绪的处理,都生动了许多。

念着台词“公主和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时,少女对辰渊点头,甜甜的微笑。娇嫩的樱唇边,露出了一点洁白的小牙齿,看起来可爱极了。

辰渊侧身躺在被子里,面朝霁天璇,静静的听,悄悄的看。

窗外,天启的孤魂在风中飘荡。

在辰渊试图从天启身上提取解蛊信息时,虹把那些信息,连同天启的身体,完全的销毁了。当然,连他好不容易修成的真仙修为,也被消散殆尽。

但是,或许是虹的故意,天启的一缕灵魂,居然被留了下来。

他受了重创,失去了意识,这两日来,一直飘荡在霁天璇修炼之地附近。

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允许没有身体的孤魂存在。

于是,天道的真身,正在迅速的排斥,消灭这个异常的“错误”。

然而,就在天启即将无知无觉,悄无声息的消失之时。

他隐约听到了旁边小屋的窗子里,传来了少女清脆的话音。

极细微的,像隔过了忘川河的波浪和雾气。

但天启还是能迷糊着辨别出,那就是霁天璇的声音。

……霁天璇在讲着,很久以前他在她床边表演过的,来自他故乡的睡前童话故事。

天启猛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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